自由 (上)
赤樂五年，金波宮。
夏日的暑氣剛散去，在陽光照耀下交錯的樹影，被涼風吹得微微顫動。
正寢的庭院裡開著豔紅的海棠，但是坐在草地上的三個人並沒有賞花的興緻，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頭頂的大樹。
[一]
「看 到了看到了! 」有著一頭金髮的少年忽然大叫，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少年跳了起來，靈活地攀著樹幹往上爬，不久就消失在濃密的枝葉裡。過了一會兒少年的聲音傳來: 「樂俊…接好! 」隨著聲音，六七個桃子接連從樹上掉下來。名字叫做樂俊的黑髮青年手忙腳亂爬起，打不定主意是要接住桃子還是躲開，結果被兩個桃子砸到頭，其他的桃子都掉 落地面，一片狼籍。
「唉…你動作怎麼不快點，平白糟蹋了好桃。」 金髮少年身手矯健地從樹上跳下來，一臉不滿的表情。「對不起，延台輔。我對控制人形的身體還是不太在行。」 樂俊揉著頭說，一面無奈地看著坐在地上，笑得站不起來的紅髮少女。
紅 髮少女是慶東國的女王陽子，登基五年後，國家走上軌道。妖魔消聲匿跡，街市也日漸繁榮。但是陽子並不敢鬆懈，每天還是戰戰兢兢地處理國事。自從她的好友祥 瓊隨夫婿遷往麥州就任麥州侯，鈴也因為照顧孩子辭去女御的工作，陽子就被一群嚴肅的臣子包圍著生活，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金髮少年是雁州國永遠長不 大的延麒六太，樂俊則是陽子最重視的朋友，看到他們讓她暫時忘卻書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和解決不完的問題。
「我剛才看到樹頂還有幾個大桃子。」六太一臉遺憾道，擺出姿勢再度上樹。「我也來試試看」，陽子笑著站了起來，把寬大的衣袖束緊，跟著六太往樹上爬。樂俊搖了搖頭，有點尷尬地把眼光移開，陽子老是這樣不拘小節，不過穿著裙子爬樹實在是…
好不容易爬到了樹頂，陽子把手臂向六太指著的大桃子伸去，就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說: 「主上，你在做什麼! 」。她一驚之下沒有抓穩樹幹，直直掉下樹來。驚叫中，陽子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手臂的主人瞪了她一眼後把她放下地。
「景 麒，謝謝你。」陽子心虛地嘟囔著，臉上還透著驚嚇後的紅暈。這個淡金長髮的男人是慶國的宰輔，也是她的「半身」，雖然名義上陽子是景麒的主人，相處了五年 後她還是很怕他的嘮叨。「我跟您說過多少次了，一國之君要有一國之君的樣子。」 景麒冷冷的聲音中隱藏著怒氣。「更何況萬一受了傷怎麼辦，這樣不注意自己的安全，主上把慶國的百姓擺在哪裡! 」 景麒冰紫色的眼睛轉過來看著樂俊和延麒，「延台輔和張清大人來訪有何貴幹? 」
「沒事就不能來玩嗎? 」六太歪著頭說。「尚隆讓我們來陪陪陽子，免得被慶國無趣的臣子逼瘋。」景麒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了一會兒轉身離去。六太對樂俊和陽子做了個鬼臉，躡足跟在景麒背後。
景 麒站在臨池的迴廊裡深深吸氣，設法平息自己的不安。已經五年了，說實話，王在政務上的表現很讓他滿意。三年前景王誤打誤撞，延攬了一群包括太師和冢宰在內 的人才，組織成有能力又可以信任的班底，她獨具一格的意見也常帶給大臣們意想不到的啟發。但是身為胎果的女王個性粗枝大葉，喜好冒險犯難，如果不緊緊盯著 就會出狀況，讓景麒頭痛不已。
「你對陽子太過嚴厲了。」 延麒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陽子是個認真的人，她已經盡力做一個好君主，不像我們家那個尚隆壓力越大逃得越快。把她逼得太緊會出問題的。」景麒沒有做聲。
「你怎麼不說話? 」六太轉到面無表情的景麒面前。「還是你害怕對陽子溫和一點，會讓予王的事情重演? 」 還是沒有回答。
「我想你是不需要擔這個心的。」六太的語氣有點奇怪，帶著揶揄。景麒順著六太的目光看去，在池塘中心的水閣中，紅髮綠眸的王正和身旁溫文清瘦的男子相視而笑。陽光把他們的身影鑲了一道金邊，琅琅笑聲穿越水面而來。
景麒暗自鬆了一口氣，但是他卻完全沒有高興的感覺。
-----------------------------------------------------------------------------------------------------
「樂俊，你們真的明天就要回去嗎?」翠綠的眼睛看著前方。「等你畢業以後，來慶國輔佐我吧。雖然把雁國最好的學生挖來，延王可能會不高興。」樂俊已經通過絕大部分的考試，只差騎射一科就可以畢業了。他已經開始在關弓的衙門裡實習。
「別這麼說嘛，陽子。咱是想畢業後回老家去，巧國現在是最缺人的時候。你身邊已經有很多能幹的人在幫忙了，太師冢宰和台輔…」
說到台輔，陽子嘆了一口氣。「我真的不能想像和景麒朝夕相處幾十年，甚至幾百年。」
「麒麟應該是王的半身吧? 我好想試著瞭解他，但是他從來不給我機會，見面時總是那麼冷淡。我越來越怕他的嘆氣了，有時候真正受不了，我也會不顧一切用王命制止他。但是再這樣下去，我們之間的關係只會越來越僵硬。」
陽子回想著遇見景麒以來的情景，對著剛即位時什麼都不懂的自己，景麒眼中總是露出失望和輕蔑的神情。和州之亂後，景麒不眠不休嚴格督促自己熟悉政務。等到現在國家上了軌道，雖然偶爾可以聽到幾句贊許的話，但是看著自己的眼神裡鮮少帶著暖意。
樂俊憐惜地看著垂頭喪氣的好友。沒有錯，陽子註定要和她的麒麟走一輩子，不能互相了解信任就太辛苦了。「延台輔從前曾經說過，也許和予王有點關係。」
「予王嗎? 」陽子在水禺刀中看到的先王舒覺是個瘦削到脖子上青筋畢露，歇斯底里的女人。和沒有表情的景麒在一起的樣子讓她覺得很古怪，好像看選角錯誤的連續劇。
「不 管怎麼樣，景台輔是個好人，你看他對泰台輔的態度就知道了。陽子你要有耐心，試著從台輔的立場去理解他。」樂俊溫柔的黑眼睛看著陽子。他並不是沒有考慮過 到慶國來幫她，除了檯面上的理由外，自尊心不允許他藉由陽子的關係平步青雲。但是陽子寂寞的神情讓他的決心有點動搖。
「也許我該到戴國問問高里有什麼秘訣，好久沒見到他了…樂俊」轉過頭來，陽子被眼前發生的事嚇了一跳。樂俊以老鼠的模樣低頭沉思著，衣服散了一地都是。樂俊忽然驚醒過來，「唉呀對不起! 咱一想事情就忘了維持人形。」
「我不是告訴你在金波宮可以用獸形活動嗎? 不用這麼辛苦吧。」陽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二]
水聲泠泠響起。周遭的樹葉綠得像要滴出水來，清冽的空氣中隱隱傳來孩子們的笑聲。茅籬修竹旁，一個穿著淡藍衣衫的女子坐在那裡，手裡拿著針線，靜靜看著流動的小溪發呆。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眼前的寧靜。女子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畏怯地低下頭去。 「我可以坐下來嗎?」低沉好聽的聲音說道。「我知道您為母親去世而難過，可是已經一個月了…很多事情都需要您來處理。」
女子白皙秀氣的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過了一會兒，眼淚成串掉下來，在泥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一陣猶豫後，來人將手臂環繞過女子的肩膀，讓她止不住的眼淚沾溼他的懷抱。深紫色的眼眸裡充滿了溫柔的哀傷.
同樣的哀傷，也飄進了看著他們的碧綠色眼睛裡。
-----------------------------------------------------------------------------------------------------
樂俊抱著一疊衣服跟在玉葉的身後，前往自己住宿的偏殿。只見景麒從前方走過。
「景台輔，請等一下。我想和您說幾句話。是關於陽子的。」景麒停下了腳步，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個…也許是咱多事了。但是陽子很寂寞，她在宮廷裡的朋友不多。」老鼠向前深深一揖。「請多體諒她。」
「謝謝您的關心。身為主上的麒麟，我知道怎麼做才會對她最好。」聲音之中透著拒人於千里的冷漠。「還有，雖然這麼說很不禮貌，不過還是請您在宮殿裡穿著整齊比較好。」
景麒向手足無措的樂俊回了一禮，正要離開，陽子清脆的語聲傳來: 「景台輔，請你記住，樂俊在金波宮可以以獸形活動，是我親自允許的。對不起樂俊，你先回房休息，我還有話和景台輔說。」
隨著陽子走進書房，景麒驚訝地發現，女王看著自己的眼光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怒氣。「景麒，請尊重樂俊，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是，臣下知錯了。」無法和憤怒主人對視的麒麟小聲說道。
「景麒，你看著我。」陽子的語氣和緩了一些。「我很希望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我不要你只是對王唯唯諾諾。」
「臣下是您的僕人。您不管說什麼我都會照著做。」
「不，我不需要你是我的僕人。告訴我，你是怎麼看我的? 」翠綠的眼睛牢牢地抓著不放。
景麒瑟縮了一下，很久以前的惡夢又重回眼前: 向來溫婉的女王用力攢著他的衣襟叫喊:「你到底是我的什麼人? 」一團混亂的宮廷，無力挽回的失望和難堪。
未經思索的話語從他嘴邊流出: 「不要問我有什麼想法。 麒麟是王的東西，天帝的工具。 麒麟就是這樣一種沒有自主意志的，可憐的… 」忽然理解到自己面對的不是予王，景麒愕然住口。
「景麒，你真是這樣想的嗎? 」陽子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了的疲倦和悲哀。「我終於了解了。我是被天帝選為王的，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都是身不由主。」
「即使如此，我也不想要把景麒當作一個奴隸，一個寵物。」陽子的目光轉向窗外的雲海。「我不要當你的主人。我要你做你真正願意做的事。」
「我允許你離開金波宮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景麒震驚地看著背對他的陽子，這是什麼意思，主上不要他了嗎? 「主上，我發誓過不離御前…」
「你也發誓過不違敕命。」陽子輕輕的笑了笑。「總之，這三個月內我不想在金波宮裡看到你，景台輔。」
看著景麒不發一言地退出書房，陽子癱軟地坐倒在椅子上。她不知道明天要怎麼跟群臣解釋台輔不在的原因。
心中的蒼猿對她狂笑: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你把景麒趕走，只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那樣的溫柔待你。你只是妒嫉。」「你看看他是如何對待那個沒用的先王的。為什麼你的麒麟是這樣對你呢? 因為在他的心裡，你不值得，不值得他這麼做。」
陽子強忍酸楚，正視自己的心。「沒錯，看到水禺刀上的景象我是很難過。但是這並不是我讓景麒離開的原因。我只是…不願見他不快樂，不願看到這麼溫柔的麒麟因為我的緣故把自己封閉起來。」
蒼猿的笑聲逐漸隱去。陽子彷彿在暗夜中看到金色的身影在雲海裡一晃而逝。一向孤獨慣了的她，從來沒有覺得這樣的寂寞。
-----------------------------------------------------------------------------------------------------
陽子在早朝裡宣佈了台輔離宮的消息. 在群臣之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台輔現在在哪裡, 什麼時候回來? 」冢宰浩瀚不可置信的問.
「我…不是很清楚他在哪裡, 大概兩三個月就會回來了. 」面對大家的質疑, 陽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
「您怎麼不加以勸阻呢? 萬一台輔出了什麼事, 主上您自己也…」天官長也加入責備的行列. 陽子更加不敢承認這是自己所下的命令. 「請瑛州州宰暫代州侯的職務. 我會派遣使者到各國詢問台輔的行蹤. 」
下 了朝, 陽子回到書房, 看見樂俊焦慮地坐在那裡等候, 六太則懶懶地在一旁打量書房的擺設.「陽子, 景台輔是不是因為我的關係…? 」樂俊站了起來. 「不是, 是我讓他走的. 我聽厭了他的嘮叨, 想要耳根清淨幾天. 」陽子試圖把事情輕鬆帶過. 「不過, 延台輔…你覺得景麒會去哪裡呢? 」
「景麒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子, 他還能去哪裡? 要找他上蓬盧宮準沒錯. 」六太似笑非笑地看著陽子. 「陽子真有你的, 讓這個認真的小子拋下職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
「六太, 你覺得身為麒麟是件可悲的事嗎? 你是心甘情願地跟著尚隆嗎? 」陽子忍不住問了出來. 看到陽子迷惑的樣子, 六太想了想: 「我想每一隻麒麟都想過類似的事情, 但不見得每隻麒麟都得到同樣的結論. 」
「我 是這麼想的: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受到天命的規範, 麒麟沒有道理是個特例. 就是因為得天獨厚, 所以也要背負同等重大的使命. 所以說, 天帝的法則是相當公平的…但是在體認到這一點以前, 我還真的覺得自己蠻命苦的咧. 」說到這裡, 六太忍不住苦笑.「景麒的脾氣有些彆扭, 要讓他的死腦筋想通這些事, 可能要花上一些時間. 」
「至於尚隆嘛…, 如果有人自願當那個大笨蛋的跟班, 那他一定是個更大的笨蛋. 」六太微瞇著眼睛, 想起很久以前, 某人承諾給他一個富饒的國土, 從那一刻起, 他的心就被那個人牢牢收服在手中了.
「謝謝你, 六太. 聽你這麼說, 我覺得好過多了…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可不可以把樂俊借給我一陣子? 景麒不在, 我需要有人幫我讀奏章. 」陽子從眼角瞥見樂俊吃驚的樣子, 狡獪的笑笑. 「樂俊, 我就不來徵求你的意見了. 誰教你老是被我吃定了呢? 」
[三]
沒有月亮的深夜, 在絕對的寂靜之中, 只有一隻金色的獸在雲海之上滑翔, 雲海的水面像鏡子一樣, 反射著他散發出的點點微光.
「台輔, 現在要去哪裡? 」使令的聲音傳來.
景 麒沒有回答. 他的心情還在為剛剛發生的事起伏不已. 所有的麒麟都會因為離開主人而感到難過, 他也不例外. 但是除此之外, 更多的是困惑. 他不懂王為什麼把他逐出王宮, 難道只是因為對樂俊的態度不夠友善? 他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而已. 雖然樂俊是個博學多聞而且和善的人, 但是景麒不覺得自己有和任何人建立友好關係的必要, 除了他的王.
有了予王的前車之鑑, 景麒刻意抑制麒麟親近主人的天性, 努力督促陽子成為一個稱職的好王, 現在卻被輕易地捨棄了. 「愚蠢的人類. 」他自嘲地想著, 「但是麒麟卻註定要為這樣的人類奉獻一切. 」他還記得罹患失道之病的時候, 那種凌遲般的劇痛, 和不得不面對失敗的羞恥感. 即使名為神獸, 被上天賦予不可思議的力量, 麒麟的命運還是如此的荒謬和可悲.
沒有了應盡的職責, 景麒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裡, 除了金波宮, 他只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就是蓬盧宮, 麒麟出生的地方.
-----------------------------------------------------------------------------------------------------
景麒降落在蓬山山頂的小廟旁, 就看到蓬盧宮主人一如往常, 笑盈盈地站在那裡迎接. 「歡迎歸來. 景台輔, 您可真是蓬山的稀客呀. 還是住紫蓮宮嗎? 」景麒點了點頭, 跟在玄君的身後走著, 慶幸她沒有追問他回來的原因.
蓬盧宮的景像一如從前. 景麒走過紫蓮宮的庭院, 每到夏天, 這裡的池塘中就開滿了淺紫色的睡蓮, 他小時候最喜歡待在池邊, 看著魚兒追逐自己映照在池塘裡的影子. 在這裡, 時間是靜止的, 就像一個淡漠卻永不褪色的夢境.
上一次這個宮殿被使用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景麒看著女仙們在宮殿內外穿梭不停, 忙著把罩著桌椅的白布套收拾起來. 「景台輔! 好高興見到您. 這次打算要待多久? 」景麒記得這是小時候曾經照顧他的女仙之一.
「大概三個月吧. 」景麒淡淡地答道.
「三個月? 景王真是個體貼的王, 竟然讓您休息這麼長的時間! 」女仙關切的聲音讓景麒覺得很不自在,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蓬 山靠近山腳處有一個僻靜的角落, 即使在最熱鬧的昇山時節, 這裡也少有人跡. 滿地的落葉之中, 隱約可以看到一些長滿青苔, 傾颓碎裂的石碑. 所有自願退位以後, 在蓬山去世的王都埋骨於此. 雖然他們的國家會在國內設有正式的陵寢, 但是裡面只埋有王的衣物而已.
一般人對自願退位的王有兩種看法, 有些人認為他們有勇氣承認自己的過錯, 十分了不起. 另外一些人則認為他們不能堅持到最後, 是十足的懦夫. 禪讓的王在歷史裡只佔了非常少的比例, 更少見的是為了麒麟而退位的王, 自古至今只有一個.
景麒默默地看著眼前刻著「慶東國予王之墓」的石碑. 予王死後, 他四處奔波找到繼任的王, 新王即位後又忙於整頓朝廷, 因此他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裡. 但是景麒知道自己真正沒來的原因, 是他不想面對難以承受的回憶.
但是今天他卻站在這個地方, 想從過去失敗的經驗裡, 努力找出造成新王如此反常的蛛絲馬跡. 畢竟這兩個王都是女王.
九 年前從泰麒那裡學會溫和待人的景麒, 回慶國後感受到了予王舒覺和家人分離, 在虎視眈眈的朝廷裡孤獨無助的心情. 他安排舒覺的妹妹進宮, 在她哭泣時給予安慰, 甚至同意把和州雙手奉送給一向聲名狼籍的呀峰.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有好轉, 舒覺甚至開始願意每天出席早朝. 但是很快地事情就往他完全想像不到的方向發展…女王向他索取他沒有辦法給予的東西.
「我那時候應該可以做得更好的. 」即使身受失道之苦, 景麒對於先王還是有著深深的歉意, 低著頭, 他對記憶中那個溫柔婉約, 心思細膩的女子, 第一次輕輕地說: 「對不起. 」.
踩著落葉的腳步聲打斷了景麒的回憶.
兩 個女仙的聲音傳來. 「你聽說了嗎? 這次景台輔來蓬盧宮, 是被景王趕出來的. 」「真的呀? 難怪小晴姐姐問候了幾句, 景台輔卻對她不理不睬, 讓她在那裡難過得不得了. 」「以景台輔的個性, 也難免會發生這種事. 聽說他從小就是這樣, 沒半點體貼別人的心意. 連我們女仙都受不了, 更別說是景王了. 」「不過話說回來, 麒麟被王放逐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呢. 景台輔也真可憐…」「咦, 這是什麼? 」
石碑前的地上, 有一朵出水的睡蓮, 紫色的花瓣才剛剛開始凋萎.
[四]
「麥州侯桓魋的信上說, 他將於下個月到堯天來, 親自向王報告實施新稅法的成果. 」陽子和樂俊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章已經解決了一半. 「看來祥瓊也會跟著來呢! 把鈴找來吧, 你們三個終於又可以聚在一起了…陽子? 」
陽子呆呆看著窗外. 一個月來, 群臣因為台輔的失蹤而人心惶惶, 台輔失道的消息不逕而走. 陽子在樂俊的幫忙下, 每天還是照常處理公務, 但是她神不守舍的次數卻越來越多.
老鼠嘆了一口氣. 「你還在擔心景台輔的事嗎? 不要太擔心. 不會有事的. 」陽子向蓬盧宮詢問過景麒的下落, 結果傳來景麒曾經回到蓬盧宮, 但是很快就失去蹤影的消息.
陽子強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景麒一定很生氣, 他連一個使令都沒有留下…其實, 被嘮叨幾句也不是什麼壞事. 」已經一個月沒有看到景麒那副沒有表情的臉, 現在她卻巴不得再聽到那個不斷嘆氣嘮叨的聲音.
「麒 麟應該不會對主人記恨的, 我想景台輔只是遵照陽子你的命令而已. 」樂俊捻了捻鬍鬚. 「你試過水禺刀嗎? 能不能從上面看出台輔的行蹤? 」陽子搖了搖頭, 每個晚上她都守著水禺刀, 但是刀上顯示的都是景麒和予王相處的點點滴滴: 舒覺為景麒縫了一件衣裳, 親手幫他披上; 舒覺依偎在景麒身邊, 手牽手在花園散步; 景麒看著舒覺, 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陽子從來沒有解釋她讓景麒出宮的理由, 不過樂俊冷眼旁觀, 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麒麟是神獸, 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你不能以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陽子有很多應盡的責任, 和台輔鬧脾氣不是其中之一. 」「只要誠心誠意面對自己, 咱相信沒有陽子不能解決的事. 」
從樂俊的話裡感受到支持和信任, 陽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拿起了下一份奏章: 「你說的對. 我們繼續吧. 」
[五]
景麒越過蓬山, 朝西北飛去. 從高空上往下看, 被黃海包圍的蓬盧宮只有小小的一點.
黃海大部份被濃密的樹林所覆蓋, 西北方則有一片高原, 這裡的氣候非常乾燥, 盡是岩石和沙礫, 除了荊棘以外, 只有矮小的灌木能在這裡生長. 由於沒有什麼可以遮蔽的場所, 難以躲避妖魔的追擊, 昇山的人們寧可繞遠路也不打這裡經過.
這卻是景麒最喜歡的地方, 每到傍晚, 天空佈滿了各種顏色的雲彩, 在強風吹拂下, 雲彩映照在地上的影子向前疾馳而去. 在這個廣闊而荒蕪的舞台上, 光和影不斷的交錯轉換, 所有的事物都毫不保留地顯示最原始的一面,
從出生開始, 景麒就被女仙們簇擁著長大, 回到生國後, 人們則把他奉為宰輔畢恭畢敬. 只有在這裡, 他才能暫時忘卻無法逃避的命運和沉重的責任, 做回真正的自己, 成為一隻純粹的獸恣意奔馳著.
「台輔, 小心妖魔! 」不等班渠提醒, 景麒銳利的眼睛已經看見半里以外的馬腹. 奇怪的是, 馬腹之前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跌跌撞撞的跑著, 眼看就要被追上.
「班渠芥瑚, 準備救人. 」景麒沉聲吩咐. 也不知道是受傷還是力竭, 這時奔逃的人已撲倒在地. 班渠衝了出去, 和妖魔纏鬥起來, 芥瑚則抱起了地上的人, 迅速將其帶離戰場.
景麒看著芥瑚帶來的人, 那是一個女孩, 穿著粗布衣褲, 十一二歲左右, 深褐色的頭髮紮成兩個小辮子, 她眼睛緊閉, 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 女孩的腳上沒有鞋子, 大概是逃跑時脫落了, 被荊棘刺得傷痕累累.
這時把馬腹逐走的班渠也回來了:「台輔, 看來沒什麼大礙. 」景麒點了點頭.「你們先隱身吧, 我來看著就好. 」
-----------------------------------------------------------------------------------------------------
女孩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大岩石的陰影底下,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旁邊看著自己. 「你還好吧? 」男人有著好聽的嗓音, 語氣卻很冷淡.
女孩坐了起來. 雖然嘴裡說著慰問的話, 但是男人臉上並沒有什麼關懷的表情. 他頭上包著白色的頭巾, 身上穿的長袍帶著絲綢的光澤, 女孩從來沒有看過這麼講究的衣服.
「你怎麼會在這裡? 黃海不是小孩子能來的地方. 」男人又開口問道, 這次話裡帶著些責難. 女孩瞪大了藍色的眼睛,「我才要問你這句話呢! 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 這裡是我的家. 」她的眼睛十分美麗, 顏色淡得接近透明, 蒼白的瓜子臉上有幾顆雀斑.
女 孩以手撐地, 想要站起來, 但是腳上的痛楚讓她連站都站不穩, 哀號一聲又坐了下來. 「你家在這裡嗎? 如果是的話, 我可以送你回去. 」男人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女孩. 女孩遲疑了, 她知道腳上的傷不是幾個時辰內就能走動得了的, 但是把來歷不明的人帶回去, 也許是更危險的事.
「你如果想留在這裡的話, 儘管留下來. 但是我要離開了. 」男人說. 暮色已經籠罩下來, 沒有了陽光, 高原的夜晚非常寒冷.
「好吧, 我告訴你怎麼去. 可是你要發誓不洩露給任何人. 」男人搖了搖頭, 簡單地說: 「我不發誓. 」
女孩自我安慰地想著: 這個人應該不是壞人吧? 起碼他救了自己. 事實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好啦, 我相信你就是了. 我的名字是虹兒, 彩虹的虹. 你呢? 」沒有回答. 「你不把名字告訴我的話, 我怎麼相信你是好人? 」沉默了半晌後, 男人說道: 「景奇. 風景的景, 奇怪的奇. 」
「我爺爺常說: 人如其名. 你的人果然和名字一樣奇怪…喂喂, 前面那個大石頭旁左轉…看不出你走路還挺快的. 」男人把女孩背負在背上, 在女孩滔滔不絕聲中向前走去, 輕捷的腳步在砂地上幾乎沒有留下足跡.
-----------------------------------------------------------------------------------------------------
按 照虹兒的指引, 景麒繞過幾個岩石群, 來到一個高大的岩壁之前. 岩壁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尋常, 但是仔細地找, 就會發現中間有個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 「就是這裡? 」景麒問道. 剛開始小女孩還喋喋不休地問著各種問題, 在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情況下終於自動閉上了嘴巴.
沒有聽到虹兒的回答, 景麒側身走進了岩縫, 三四十步以後, 就置身於一個小小的空地前, 四周被狼牙般的巨石環繞. 景麒吃驚地停下腳步, 看著空地中央的一棵小樹, 在月色下閃爍著銀白的光芒. 那的的確確是一棵里木, 雖然此時樹上並沒有卵果.
虹 兒掙扎著下地, 看到景麒驚訝的樣子, 忍不住咧開努力嘟著的嘴笑了開來. 「我爺爺說, 整個黃海就只有十二棵里木. 我就是在這裡出生的.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樹旁, 吃力的搬開一塊石頭, 朝著地上原本被石頭蓋住的洞大聲喊道: 「爺爺! 我回來了! 」
過了一 會兒, 左側傳來岩石滾動的聲音, 巨石靠近地面處露出了小小的門戶, 一個白髮老者慢慢走出來, 一面嘮叨著: 「小丫頭, 今天又野到哪裡去啦? 」忽然看到虹兒旁邊的陌生人, 老者嚇了一跳, 露出極度警戒的表情. 虹兒趕緊說道: 「爺爺, 這位大哥不是壞人, 要不是他, 虹兒已經在妖魔的肚子裡了. 」
老者不為所動, 先朝門裡的什麼地方按了按, 然後對虹兒嚴厲的斥責道: 「我平常是怎麼囑咐你的? 寧可犧牲生命, 也不能讓外人知道這裡! 」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 門內又走出了幾個男人, 手裡都拿著武器, 惡狠狠地瞪著景麒. 虹兒從來不曾見過如此陣仗, 她擋在景麒的前面, 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告辭了. 」景麒不想引起無謂的爭鬥, 轉身要走, 但是唯一的出口已經被人堵住. 他皺起眉頭, 喃喃說了幾句話, 想阻擋他的人們一起發出驚叫, 手裡的武器都落在地上.
景麒冷靜地站在原處, 一陣風吹來, 白色的頭巾在他腦後微微飄動.
忽然聽到老者大聲說道: 「大家住手! 」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 看著還站在洞口的老人.
老 人看來有些驚訝, 但是臉上已經沒有兇狠的表情, 甚至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請原諒咱們的待客之道, 實在是不得已的, 里木必須受到保護. 」說完彎下腰來行了一禮. 面對景麒充滿疑問的目光, 老者朝旁邊讓了幾步: 「多謝您搭救虹兒. 如果不介意的話, 請屈尊進來坐坐...歡迎來到黃朱之國. 」
[六]
枕畔傳來水聲. 「又來了. 」陽子睜開疲倦的雙眼,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水禺刀向她呈現幻象. 剛開始陽子還希望從中找出景麒目前的下落, 但是日復一日, 水禺刀上只是重覆著予王和景麒的影像.
陽子還是坐了起來, 捧著刀緊緊盯著, 她立刻認出那是景麒居住的仁重殿. 淡金色長髮的麒麟面朝裡躺在床上, 女子捧著一杯茶送到床前, 溫柔的說: 「口渴了嗎, 景麒? 」那是舒覺的聲音.
陽子閉上眼睛不想再看. 這麼多天來, 她以為自己的感覺已經麻木了, 但是予王對景麒親暱的樣子還是讓她的心隱隱作痛.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得不忍受, 因為這是了解景麒唯一的窗口.
「要不要嘗嘗我做的點心? 只有我知道景麒喜歡的口味, 那些蠢笨的女人不知道怎麼服侍麒麟. 等一等哦, 我就去把點心拿來. 」予王奇怪的語氣讓陽子睜開眼來.
等著予王離開, 床上躺著的麒麟翻過身來, 沒有血色的臉上佈滿了褐色的斑點, 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潰爛化膿. 但是景麒只是躺在那裡, 緊咬著牙關, 安靜而絕望地看著眼前的虛空.
陽子震驚地看著景麒的臉, 這就是失道之症嗎? 對麒麟來說,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化為膿血, 真正是不折不扣的煉獄. 景麒空洞的眼神貫穿了水禺刀, 重重地擊在陽子的心上. 就在這一刻, 陽子忽然覺得自己能夠明白予王自願退位的心情, 也明白了她自己.
水禺刀上的幻象已經消逝了很久, 陽子還是坐在那裡, 捧著刀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我到底和予王有什麼不同? 」她對予王的嫉妒之心, 就和予王憎恨全國女人一樣, 毫無道理可言. 到了最後, 真正為她的自私愚昧承擔起後果的, 是已經把一生奉獻給她的麒麟.
然而他的王並不知足, 厭煩他的嘮叨, 責怪他不知體貼, 利用王命對他予取予求, 麒麟的付出從來都被視為理所當然. 陽子輕聲問著不在她眼前的半身: 「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呢? 」
直到曙光從窗戶透了進來, 陽子還怔怔的坐在那裡想著.
[七]
這裡是黃朱之國.
實際上, 黃朱並不算是一個真正的國家, 他們沒有王, 也沒有麒麟. 但是黃朱們卻很自豪於這一點.
「咱們黃朱之民, 不需要王和麒麟也可以過得很好. 」虹兒的爺爺這麼說著, 意味深長地看了景麒一眼.
他的名字是嵇連, 雖然沒讀過什麼書, 五十年來剛氏的經歷裡閱人無數, 讓這個矮胖的老人有著不容小覤的練達. 也正因為如此, 嵇連被推為十二個黃朱聚落裡最大聚落的長老, 地位相當於一般的鄉長, 帶領著三百餘名黃朱共同生活.
黃 朱的聚落以里木為中心, 為了躲避外人的干預和妖魔的攻擊, 他們掘石為窟, 建立了綿延里許, 深達三至五層不等的地下城市. 第一層是公共區域, 用來飼養牲畜, 起灶, 釀酒, 儲藏食物和集會. 下面幾層則是住家, 蜿蜒分岔的通道就像是街道一樣, 把家家戶戶連接起來.
景 麒第一次走進這裡, 就驚訝於城市規畫的周密. 和柳國流行的地下室不同, 黃朱們成天生活在地下, 雖然布置頗為簡陋, 但是該有的設施一應俱全, 到處有地下水井, 通風也相當良好. 據嵇連說, 整個城市的設計構思源於里木樹根的結構, 枝狀的通道佈滿其間. 每個洞窟都有風管連接主要的通道, 再由不同的出口通往外面.
唯一的缺憾是光源, 除了第一層能引進天光外, 其他的洞窟都得靠火把或油燈照明, 也因為如此, 所有的人白天都在公共區域活動.
住 在這裡的大多是老人, 女人和小孩. 男人都是在黃海擔任嚮導的剛氏, 或是捕捉騎獸賣給外界的朱氏, 幾個月才回來一次, 也順便帶來補給的糧食和燃料, 或是帶來外界的新奇事物, 做為商品販售. 大多數住在這裡的黃朱, 都是為了向里木求取後代, 儘管在這裡可以自給自足, 不見天日的生活還是非常辛苦, 很多人等孩子到了一定歲數, 就舉家遷往他處. 但是這裡永遠是他們的故鄉.
黃朱們相信, 只要有外人碰觸他們的里木, 里木就會枯萎, 因此他們把故鄉當成最大的秘密, 誓死予以保護. 這就是為什麼景麒的到來引起一陣騷動. 好在在虹兒和她爺爺的幫助下, 騷動很快平息了下來.
「你為什麼相信我可以保守黃朱的秘密? 」在嵇連的私室裡, 景麒開門見山地問.
「如果連麒麟都不能信任的話, 天下大概就沒有可信之人了. 」老人笑得有點狡猾. 「台輔的頭髮洩漏了秘密. 加上二十多年前, 我曾經隨昇山的人見過台輔一面. 不過請放心, 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您的身份. 」
「可是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景麒又強調了一次.
「當然. 別看這個小地方, 以前也出過把恭王一路領上蓬山的仙人呢. 台輔如果有時間在這兒駐留的話, 是咱們黃朱之民的榮幸. 」
面對嵇連誠懇的邀請, 景麒點了點頭. 他實在也很好奇, 想知道沒有了王和麒麟, 黃朱之民是如何在黃海這個妖魔之地生存下去.
-----------------------------------------------------------------------------------------------------
景麒已經在黃朱之國待了一個月.
雖 然被奉為上賓, 他還是換上了粗布的衣服, 每天和這裡的人一同作息. 一大早大家就起來餵食牲畜, 接著在共用的大廚房裡忙著燒水烙餅, 準備早餐. 用完了早餐, 女人織著衣服, 小孩子到課室上學, 為數不多的男人則聚集起來, 一面抽著水煙, 一面商討著如何解決城裡發生的種種問題. 過了中午, 小孩由大人帶領, 輪流牽著牲畜到外面走動. 這樣如果有妖魔來襲, 也不至於一下失去全部的孩子.
景麒坐在岩石旁, 看著幾個孩子在面前玩耍, 旁邊還有幾隻甩著尾巴吃草的牛羊. 大部份的孩子都害怕他冷漠的表情, 不敢與他親近, 除了虹兒.
「景哥哥, 你離開的時候把我一起帶走, 好不好? 」虹兒的問題讓景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反問道: 「為什麼? 你不喜歡這裡? 」
「別的小孩到了十三歲, 就會跟著父母搬到外面去. 我好想看看黃海外面的世界, 又很害怕自己一個人去. 」虹兒的父母都去世了, 從小跟著爺爺長大. 「我不想一輩子被關在黃海, 不得自由. 」
「自由嗎? 外面的世界不一定能給你自由. 」景麒想到雲海頂端的金波宮, 複雜的朝廷鬥爭, 處理不完的國事, 還有自己無能改變的宿命. 「我覺得黃朱之民才是真正的自由. 」
「我不懂. 」虹兒側頭想了想.
「否則我嫁給你好了, 這樣就可以跟你一起走了. 」沒有回答.
「你娶妻了嗎? 」景麒搖了搖頭.
「還是你有心上人了? 」景麒正要搖頭, 看到小女孩期待的表情, 決定改口. 「我和別人有過約定. 」
「那一定是個很美的女孩. 」虹兒水藍色的眸子裡滿是失望之色.
景麒從來沒考慮過王的美醜, 他腦中浮現女王火紅的頭髮和碧綠的眼睛, 過了很久, 勉強點點頭.
「景哥哥, 你一定在騙我吧? 」虹兒調皮地笑了. 「如果真有這麼好的女孩, 你怎麼還會在這裡呢? 」
景麒站起來說: 「我們該回去了. 」他把孩子們聚集起來, 帶著他們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 虹兒發現『景哥哥』一直注視著東方的天空, 臉上露出了她從沒看過的, 非常溫柔的表情.
「看 到了看到了! 」有著一頭金髮的少年忽然大叫，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少年跳了起來，靈活地攀著樹幹往上爬，不久就消失在濃密的枝葉裡。過了一會兒少年的聲音傳來: 「樂俊…接好! 」隨著聲音，六七個桃子接連從樹上掉下來。名字叫做樂俊的黑髮青年手忙腳亂爬起，打不定主意是要接住桃子還是躲開，結果被兩個桃子砸到頭，其他的桃子都掉 落地面，一片狼籍。
「唉…你動作怎麼不快點，平白糟蹋了好桃。」 金髮少年身手矯健地從樹上跳下來，一臉不滿的表情。「對不起，延台輔。我對控制人形的身體還是不太在行。」 樂俊揉著頭說，一面無奈地看著坐在地上，笑得站不起來的紅髮少女。
紅 髮少女是慶東國的女王陽子，登基五年後，國家走上軌道。妖魔消聲匿跡，街市也日漸繁榮。但是陽子並不敢鬆懈，每天還是戰戰兢兢地處理國事。自從她的好友祥 瓊隨夫婿遷往麥州就任麥州侯，鈴也因為照顧孩子辭去女御的工作，陽子就被一群嚴肅的臣子包圍著生活，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金髮少年是雁州國永遠長不 大的延麒六太，樂俊則是陽子最重視的朋友，看到他們讓她暫時忘卻書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和解決不完的問題。
「我剛才看到樹頂還有幾個大桃子。」六太一臉遺憾道，擺出姿勢再度上樹。「我也來試試看」，陽子笑著站了起來，把寬大的衣袖束緊，跟著六太往樹上爬。樂俊搖了搖頭，有點尷尬地把眼光移開，陽子老是這樣不拘小節，不過穿著裙子爬樹實在是…
好不容易爬到了樹頂，陽子把手臂向六太指著的大桃子伸去，就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說: 「主上，你在做什麼! 」。她一驚之下沒有抓穩樹幹，直直掉下樹來。驚叫中，陽子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接住。手臂的主人瞪了她一眼後把她放下地。
「景 麒，謝謝你。」陽子心虛地嘟囔著，臉上還透著驚嚇後的紅暈。這個淡金長髮的男人是慶國的宰輔，也是她的「半身」，雖然名義上陽子是景麒的主人，相處了五年 後她還是很怕他的嘮叨。「我跟您說過多少次了，一國之君要有一國之君的樣子。」 景麒冷冷的聲音中隱藏著怒氣。「更何況萬一受了傷怎麼辦，這樣不注意自己的安全，主上把慶國的百姓擺在哪裡! 」 景麒冰紫色的眼睛轉過來看著樂俊和延麒，「延台輔和張清大人來訪有何貴幹? 」
「沒事就不能來玩嗎? 」六太歪著頭說。「尚隆讓我們來陪陪陽子，免得被慶國無趣的臣子逼瘋。」景麒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了一會兒轉身離去。六太對樂俊和陽子做了個鬼臉，躡足跟在景麒背後。
景 麒站在臨池的迴廊裡深深吸氣，設法平息自己的不安。已經五年了，說實話，王在政務上的表現很讓他滿意。三年前景王誤打誤撞，延攬了一群包括太師和冢宰在內 的人才，組織成有能力又可以信任的班底，她獨具一格的意見也常帶給大臣們意想不到的啟發。但是身為胎果的女王個性粗枝大葉，喜好冒險犯難，如果不緊緊盯著 就會出狀況，讓景麒頭痛不已。
「你對陽子太過嚴厲了。」 延麒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陽子是個認真的人，她已經盡力做一個好君主，不像我們家那個尚隆壓力越大逃得越快。把她逼得太緊會出問題的。」景麒沒有做聲。
「你怎麼不說話? 」六太轉到面無表情的景麒面前。「還是你害怕對陽子溫和一點，會讓予王的事情重演? 」 還是沒有回答。
「我想你是不需要擔這個心的。」六太的語氣有點奇怪，帶著揶揄。景麒順著六太的目光看去，在池塘中心的水閣中，紅髮綠眸的王正和身旁溫文清瘦的男子相視而笑。陽光把他們的身影鑲了一道金邊，琅琅笑聲穿越水面而來。
景麒暗自鬆了一口氣，但是他卻完全沒有高興的感覺。
-----------------------------------------------------------------------------------------------------
「樂俊，你們真的明天就要回去嗎?」翠綠的眼睛看著前方。「等你畢業以後，來慶國輔佐我吧。雖然把雁國最好的學生挖來，延王可能會不高興。」樂俊已經通過絕大部分的考試，只差騎射一科就可以畢業了。他已經開始在關弓的衙門裡實習。
「別這麼說嘛，陽子。咱是想畢業後回老家去，巧國現在是最缺人的時候。你身邊已經有很多能幹的人在幫忙了，太師冢宰和台輔…」
說到台輔，陽子嘆了一口氣。「我真的不能想像和景麒朝夕相處幾十年，甚至幾百年。」
「麒麟應該是王的半身吧? 我好想試著瞭解他，但是他從來不給我機會，見面時總是那麼冷淡。我越來越怕他的嘆氣了，有時候真正受不了，我也會不顧一切用王命制止他。但是再這樣下去，我們之間的關係只會越來越僵硬。」
陽子回想著遇見景麒以來的情景，對著剛即位時什麼都不懂的自己，景麒眼中總是露出失望和輕蔑的神情。和州之亂後，景麒不眠不休嚴格督促自己熟悉政務。等到現在國家上了軌道，雖然偶爾可以聽到幾句贊許的話，但是看著自己的眼神裡鮮少帶著暖意。
樂俊憐惜地看著垂頭喪氣的好友。沒有錯，陽子註定要和她的麒麟走一輩子，不能互相了解信任就太辛苦了。「延台輔從前曾經說過，也許和予王有點關係。」
「予王嗎? 」陽子在水禺刀中看到的先王舒覺是個瘦削到脖子上青筋畢露，歇斯底里的女人。和沒有表情的景麒在一起的樣子讓她覺得很古怪，好像看選角錯誤的連續劇。
「不 管怎麼樣，景台輔是個好人，你看他對泰台輔的態度就知道了。陽子你要有耐心，試著從台輔的立場去理解他。」樂俊溫柔的黑眼睛看著陽子。他並不是沒有考慮過 到慶國來幫她，除了檯面上的理由外，自尊心不允許他藉由陽子的關係平步青雲。但是陽子寂寞的神情讓他的決心有點動搖。
「也許我該到戴國問問高里有什麼秘訣，好久沒見到他了…樂俊」轉過頭來，陽子被眼前發生的事嚇了一跳。樂俊以老鼠的模樣低頭沉思著，衣服散了一地都是。樂俊忽然驚醒過來，「唉呀對不起! 咱一想事情就忘了維持人形。」
「我不是告訴你在金波宮可以用獸形活動嗎? 不用這麼辛苦吧。」陽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二]
水聲泠泠響起。周遭的樹葉綠得像要滴出水來，清冽的空氣中隱隱傳來孩子們的笑聲。茅籬修竹旁，一個穿著淡藍衣衫的女子坐在那裡，手裡拿著針線，靜靜看著流動的小溪發呆。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眼前的寧靜。女子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畏怯地低下頭去。 「我可以坐下來嗎?」低沉好聽的聲音說道。「我知道您為母親去世而難過，可是已經一個月了…很多事情都需要您來處理。」
女子白皙秀氣的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過了一會兒，眼淚成串掉下來，在泥地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一陣猶豫後，來人將手臂環繞過女子的肩膀，讓她止不住的眼淚沾溼他的懷抱。深紫色的眼眸裡充滿了溫柔的哀傷.
同樣的哀傷，也飄進了看著他們的碧綠色眼睛裡。
-----------------------------------------------------------------------------------------------------
樂俊抱著一疊衣服跟在玉葉的身後，前往自己住宿的偏殿。只見景麒從前方走過。
「景台輔，請等一下。我想和您說幾句話。是關於陽子的。」景麒停下了腳步，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個…也許是咱多事了。但是陽子很寂寞，她在宮廷裡的朋友不多。」老鼠向前深深一揖。「請多體諒她。」
「謝謝您的關心。身為主上的麒麟，我知道怎麼做才會對她最好。」聲音之中透著拒人於千里的冷漠。「還有，雖然這麼說很不禮貌，不過還是請您在宮殿裡穿著整齊比較好。」
景麒向手足無措的樂俊回了一禮，正要離開，陽子清脆的語聲傳來: 「景台輔，請你記住，樂俊在金波宮可以以獸形活動，是我親自允許的。對不起樂俊，你先回房休息，我還有話和景台輔說。」
隨著陽子走進書房，景麒驚訝地發現，女王看著自己的眼光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怒氣。「景麒，請尊重樂俊，他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是，臣下知錯了。」無法和憤怒主人對視的麒麟小聲說道。
「景麒，你看著我。」陽子的語氣和緩了一些。「我很希望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我不要你只是對王唯唯諾諾。」
「臣下是您的僕人。您不管說什麼我都會照著做。」
「不，我不需要你是我的僕人。告訴我，你是怎麼看我的? 」翠綠的眼睛牢牢地抓著不放。
景麒瑟縮了一下，很久以前的惡夢又重回眼前: 向來溫婉的女王用力攢著他的衣襟叫喊:「你到底是我的什麼人? 」一團混亂的宮廷，無力挽回的失望和難堪。
未經思索的話語從他嘴邊流出: 「不要問我有什麼想法。 麒麟是王的東西，天帝的工具。 麒麟就是這樣一種沒有自主意志的，可憐的… 」忽然理解到自己面對的不是予王，景麒愕然住口。
「景麒，你真是這樣想的嗎? 」陽子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了的疲倦和悲哀。「我終於了解了。我是被天帝選為王的，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在這裡都是身不由主。」
「即使如此，我也不想要把景麒當作一個奴隸，一個寵物。」陽子的目光轉向窗外的雲海。「我不要當你的主人。我要你做你真正願意做的事。」
「我允許你離開金波宮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景麒震驚地看著背對他的陽子，這是什麼意思，主上不要他了嗎? 「主上，我發誓過不離御前…」
「你也發誓過不違敕命。」陽子輕輕的笑了笑。「總之，這三個月內我不想在金波宮裡看到你，景台輔。」
看著景麒不發一言地退出書房，陽子癱軟地坐倒在椅子上。她不知道明天要怎麼跟群臣解釋台輔不在的原因。
心中的蒼猿對她狂笑: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你把景麒趕走，只是因為他從來沒有那樣的溫柔待你。你只是妒嫉。」「你看看他是如何對待那個沒用的先王的。為什麼你的麒麟是這樣對你呢? 因為在他的心裡，你不值得，不值得他這麼做。」
陽子強忍酸楚，正視自己的心。「沒錯，看到水禺刀上的景象我是很難過。但是這並不是我讓景麒離開的原因。我只是…不願見他不快樂，不願看到這麼溫柔的麒麟因為我的緣故把自己封閉起來。」
蒼猿的笑聲逐漸隱去。陽子彷彿在暗夜中看到金色的身影在雲海裡一晃而逝。一向孤獨慣了的她，從來沒有覺得這樣的寂寞。
-----------------------------------------------------------------------------------------------------
陽子在早朝裡宣佈了台輔離宮的消息. 在群臣之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台輔現在在哪裡, 什麼時候回來? 」冢宰浩瀚不可置信的問.
「我…不是很清楚他在哪裡, 大概兩三個月就會回來了. 」面對大家的質疑, 陽子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
「您怎麼不加以勸阻呢? 萬一台輔出了什麼事, 主上您自己也…」天官長也加入責備的行列. 陽子更加不敢承認這是自己所下的命令. 「請瑛州州宰暫代州侯的職務. 我會派遣使者到各國詢問台輔的行蹤. 」
下 了朝, 陽子回到書房, 看見樂俊焦慮地坐在那裡等候, 六太則懶懶地在一旁打量書房的擺設.「陽子, 景台輔是不是因為我的關係…? 」樂俊站了起來. 「不是, 是我讓他走的. 我聽厭了他的嘮叨, 想要耳根清淨幾天. 」陽子試圖把事情輕鬆帶過. 「不過, 延台輔…你覺得景麒會去哪裡呢? 」
「景麒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子, 他還能去哪裡? 要找他上蓬盧宮準沒錯. 」六太似笑非笑地看著陽子. 「陽子真有你的, 讓這個認真的小子拋下職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
「六太, 你覺得身為麒麟是件可悲的事嗎? 你是心甘情願地跟著尚隆嗎? 」陽子忍不住問了出來. 看到陽子迷惑的樣子, 六太想了想: 「我想每一隻麒麟都想過類似的事情, 但不見得每隻麒麟都得到同樣的結論. 」
「我 是這麼想的: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受到天命的規範, 麒麟沒有道理是個特例. 就是因為得天獨厚, 所以也要背負同等重大的使命. 所以說, 天帝的法則是相當公平的…但是在體認到這一點以前, 我還真的覺得自己蠻命苦的咧. 」說到這裡, 六太忍不住苦笑.「景麒的脾氣有些彆扭, 要讓他的死腦筋想通這些事, 可能要花上一些時間. 」
「至於尚隆嘛…, 如果有人自願當那個大笨蛋的跟班, 那他一定是個更大的笨蛋. 」六太微瞇著眼睛, 想起很久以前, 某人承諾給他一個富饒的國土, 從那一刻起, 他的心就被那個人牢牢收服在手中了.
「謝謝你, 六太. 聽你這麼說, 我覺得好過多了…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可不可以把樂俊借給我一陣子? 景麒不在, 我需要有人幫我讀奏章. 」陽子從眼角瞥見樂俊吃驚的樣子, 狡獪的笑笑. 「樂俊, 我就不來徵求你的意見了. 誰教你老是被我吃定了呢? 」
[三]
沒有月亮的深夜, 在絕對的寂靜之中, 只有一隻金色的獸在雲海之上滑翔, 雲海的水面像鏡子一樣, 反射著他散發出的點點微光.
「台輔, 現在要去哪裡? 」使令的聲音傳來.
景 麒沒有回答. 他的心情還在為剛剛發生的事起伏不已. 所有的麒麟都會因為離開主人而感到難過, 他也不例外. 但是除此之外, 更多的是困惑. 他不懂王為什麼把他逐出王宮, 難道只是因為對樂俊的態度不夠友善? 他只是在盡自己的職責而已. 雖然樂俊是個博學多聞而且和善的人, 但是景麒不覺得自己有和任何人建立友好關係的必要, 除了他的王.
有了予王的前車之鑑, 景麒刻意抑制麒麟親近主人的天性, 努力督促陽子成為一個稱職的好王, 現在卻被輕易地捨棄了. 「愚蠢的人類. 」他自嘲地想著, 「但是麒麟卻註定要為這樣的人類奉獻一切. 」他還記得罹患失道之病的時候, 那種凌遲般的劇痛, 和不得不面對失敗的羞恥感. 即使名為神獸, 被上天賦予不可思議的力量, 麒麟的命運還是如此的荒謬和可悲.
沒有了應盡的職責, 景麒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裡, 除了金波宮, 他只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就是蓬盧宮, 麒麟出生的地方.
-----------------------------------------------------------------------------------------------------
景麒降落在蓬山山頂的小廟旁, 就看到蓬盧宮主人一如往常, 笑盈盈地站在那裡迎接. 「歡迎歸來. 景台輔, 您可真是蓬山的稀客呀. 還是住紫蓮宮嗎? 」景麒點了點頭, 跟在玄君的身後走著, 慶幸她沒有追問他回來的原因.
蓬盧宮的景像一如從前. 景麒走過紫蓮宮的庭院, 每到夏天, 這裡的池塘中就開滿了淺紫色的睡蓮, 他小時候最喜歡待在池邊, 看著魚兒追逐自己映照在池塘裡的影子. 在這裡, 時間是靜止的, 就像一個淡漠卻永不褪色的夢境.
上一次這個宮殿被使用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景麒看著女仙們在宮殿內外穿梭不停, 忙著把罩著桌椅的白布套收拾起來. 「景台輔! 好高興見到您. 這次打算要待多久? 」景麒記得這是小時候曾經照顧他的女仙之一.
「大概三個月吧. 」景麒淡淡地答道.
「三個月? 景王真是個體貼的王, 竟然讓您休息這麼長的時間! 」女仙關切的聲音讓景麒覺得很不自在,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蓬 山靠近山腳處有一個僻靜的角落, 即使在最熱鬧的昇山時節, 這裡也少有人跡. 滿地的落葉之中, 隱約可以看到一些長滿青苔, 傾颓碎裂的石碑. 所有自願退位以後, 在蓬山去世的王都埋骨於此. 雖然他們的國家會在國內設有正式的陵寢, 但是裡面只埋有王的衣物而已.
一般人對自願退位的王有兩種看法, 有些人認為他們有勇氣承認自己的過錯, 十分了不起. 另外一些人則認為他們不能堅持到最後, 是十足的懦夫. 禪讓的王在歷史裡只佔了非常少的比例, 更少見的是為了麒麟而退位的王, 自古至今只有一個.
景麒默默地看著眼前刻著「慶東國予王之墓」的石碑. 予王死後, 他四處奔波找到繼任的王, 新王即位後又忙於整頓朝廷, 因此他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裡. 但是景麒知道自己真正沒來的原因, 是他不想面對難以承受的回憶.
但是今天他卻站在這個地方, 想從過去失敗的經驗裡, 努力找出造成新王如此反常的蛛絲馬跡. 畢竟這兩個王都是女王.
九 年前從泰麒那裡學會溫和待人的景麒, 回慶國後感受到了予王舒覺和家人分離, 在虎視眈眈的朝廷裡孤獨無助的心情. 他安排舒覺的妹妹進宮, 在她哭泣時給予安慰, 甚至同意把和州雙手奉送給一向聲名狼籍的呀峰.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有好轉, 舒覺甚至開始願意每天出席早朝. 但是很快地事情就往他完全想像不到的方向發展…女王向他索取他沒有辦法給予的東西.
「我那時候應該可以做得更好的. 」即使身受失道之苦, 景麒對於先王還是有著深深的歉意, 低著頭, 他對記憶中那個溫柔婉約, 心思細膩的女子, 第一次輕輕地說: 「對不起. 」.
踩著落葉的腳步聲打斷了景麒的回憶.
兩 個女仙的聲音傳來. 「你聽說了嗎? 這次景台輔來蓬盧宮, 是被景王趕出來的. 」「真的呀? 難怪小晴姐姐問候了幾句, 景台輔卻對她不理不睬, 讓她在那裡難過得不得了. 」「以景台輔的個性, 也難免會發生這種事. 聽說他從小就是這樣, 沒半點體貼別人的心意. 連我們女仙都受不了, 更別說是景王了. 」「不過話說回來, 麒麟被王放逐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呢. 景台輔也真可憐…」「咦, 這是什麼? 」
石碑前的地上, 有一朵出水的睡蓮, 紫色的花瓣才剛剛開始凋萎.
[四]
「麥州侯桓魋的信上說, 他將於下個月到堯天來, 親自向王報告實施新稅法的成果. 」陽子和樂俊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章已經解決了一半. 「看來祥瓊也會跟著來呢! 把鈴找來吧, 你們三個終於又可以聚在一起了…陽子? 」
陽子呆呆看著窗外. 一個月來, 群臣因為台輔的失蹤而人心惶惶, 台輔失道的消息不逕而走. 陽子在樂俊的幫忙下, 每天還是照常處理公務, 但是她神不守舍的次數卻越來越多.
老鼠嘆了一口氣. 「你還在擔心景台輔的事嗎? 不要太擔心. 不會有事的. 」陽子向蓬盧宮詢問過景麒的下落, 結果傳來景麒曾經回到蓬盧宮, 但是很快就失去蹤影的消息.
陽子強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景麒一定很生氣, 他連一個使令都沒有留下…其實, 被嘮叨幾句也不是什麼壞事. 」已經一個月沒有看到景麒那副沒有表情的臉, 現在她卻巴不得再聽到那個不斷嘆氣嘮叨的聲音.
「麒 麟應該不會對主人記恨的, 我想景台輔只是遵照陽子你的命令而已. 」樂俊捻了捻鬍鬚. 「你試過水禺刀嗎? 能不能從上面看出台輔的行蹤? 」陽子搖了搖頭, 每個晚上她都守著水禺刀, 但是刀上顯示的都是景麒和予王相處的點點滴滴: 舒覺為景麒縫了一件衣裳, 親手幫他披上; 舒覺依偎在景麒身邊, 手牽手在花園散步; 景麒看著舒覺, 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
陽子從來沒有解釋她讓景麒出宮的理由, 不過樂俊冷眼旁觀, 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麒麟是神獸, 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你不能以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陽子有很多應盡的責任, 和台輔鬧脾氣不是其中之一. 」「只要誠心誠意面對自己, 咱相信沒有陽子不能解決的事. 」
從樂俊的話裡感受到支持和信任, 陽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拿起了下一份奏章: 「你說的對. 我們繼續吧. 」
[五]
景麒越過蓬山, 朝西北飛去. 從高空上往下看, 被黃海包圍的蓬盧宮只有小小的一點.
黃海大部份被濃密的樹林所覆蓋, 西北方則有一片高原, 這裡的氣候非常乾燥, 盡是岩石和沙礫, 除了荊棘以外, 只有矮小的灌木能在這裡生長. 由於沒有什麼可以遮蔽的場所, 難以躲避妖魔的追擊, 昇山的人們寧可繞遠路也不打這裡經過.
這卻是景麒最喜歡的地方, 每到傍晚, 天空佈滿了各種顏色的雲彩, 在強風吹拂下, 雲彩映照在地上的影子向前疾馳而去. 在這個廣闊而荒蕪的舞台上, 光和影不斷的交錯轉換, 所有的事物都毫不保留地顯示最原始的一面,
從出生開始, 景麒就被女仙們簇擁著長大, 回到生國後, 人們則把他奉為宰輔畢恭畢敬. 只有在這裡, 他才能暫時忘卻無法逃避的命運和沉重的責任, 做回真正的自己, 成為一隻純粹的獸恣意奔馳著.
「台輔, 小心妖魔! 」不等班渠提醒, 景麒銳利的眼睛已經看見半里以外的馬腹. 奇怪的是, 馬腹之前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跌跌撞撞的跑著, 眼看就要被追上.
「班渠芥瑚, 準備救人. 」景麒沉聲吩咐. 也不知道是受傷還是力竭, 這時奔逃的人已撲倒在地. 班渠衝了出去, 和妖魔纏鬥起來, 芥瑚則抱起了地上的人, 迅速將其帶離戰場.
景麒看著芥瑚帶來的人, 那是一個女孩, 穿著粗布衣褲, 十一二歲左右, 深褐色的頭髮紮成兩個小辮子, 她眼睛緊閉, 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 女孩的腳上沒有鞋子, 大概是逃跑時脫落了, 被荊棘刺得傷痕累累.
這時把馬腹逐走的班渠也回來了:「台輔, 看來沒什麼大礙. 」景麒點了點頭.「你們先隱身吧, 我來看著就好. 」
-----------------------------------------------------------------------------------------------------
女孩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躺在一塊大岩石的陰影底下, 一個年輕男人站在旁邊看著自己. 「你還好吧? 」男人有著好聽的嗓音, 語氣卻很冷淡.
女孩坐了起來. 雖然嘴裡說著慰問的話, 但是男人臉上並沒有什麼關懷的表情. 他頭上包著白色的頭巾, 身上穿的長袍帶著絲綢的光澤, 女孩從來沒有看過這麼講究的衣服.
「你怎麼會在這裡? 黃海不是小孩子能來的地方. 」男人又開口問道, 這次話裡帶著些責難. 女孩瞪大了藍色的眼睛,「我才要問你這句話呢! 為什麼我不能在這裡? 這裡是我的家. 」她的眼睛十分美麗, 顏色淡得接近透明, 蒼白的瓜子臉上有幾顆雀斑.
女 孩以手撐地, 想要站起來, 但是腳上的痛楚讓她連站都站不穩, 哀號一聲又坐了下來. 「你家在這裡嗎? 如果是的話, 我可以送你回去. 」男人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女孩. 女孩遲疑了, 她知道腳上的傷不是幾個時辰內就能走動得了的, 但是把來歷不明的人帶回去, 也許是更危險的事.
「你如果想留在這裡的話, 儘管留下來. 但是我要離開了. 」男人說. 暮色已經籠罩下來, 沒有了陽光, 高原的夜晚非常寒冷.
「好吧, 我告訴你怎麼去. 可是你要發誓不洩露給任何人. 」男人搖了搖頭, 簡單地說: 「我不發誓. 」
女孩自我安慰地想著: 這個人應該不是壞人吧? 起碼他救了自己. 事實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
「好啦, 我相信你就是了. 我的名字是虹兒, 彩虹的虹. 你呢? 」沒有回答. 「你不把名字告訴我的話, 我怎麼相信你是好人? 」沉默了半晌後, 男人說道: 「景奇. 風景的景, 奇怪的奇. 」
「我爺爺常說: 人如其名. 你的人果然和名字一樣奇怪…喂喂, 前面那個大石頭旁左轉…看不出你走路還挺快的. 」男人把女孩背負在背上, 在女孩滔滔不絕聲中向前走去, 輕捷的腳步在砂地上幾乎沒有留下足跡.
-----------------------------------------------------------------------------------------------------
按 照虹兒的指引, 景麒繞過幾個岩石群, 來到一個高大的岩壁之前. 岩壁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尋常, 但是仔細地找, 就會發現中間有個僅容一人通過的裂縫. 「就是這裡? 」景麒問道. 剛開始小女孩還喋喋不休地問著各種問題, 在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情況下終於自動閉上了嘴巴.
沒有聽到虹兒的回答, 景麒側身走進了岩縫, 三四十步以後, 就置身於一個小小的空地前, 四周被狼牙般的巨石環繞. 景麒吃驚地停下腳步, 看著空地中央的一棵小樹, 在月色下閃爍著銀白的光芒. 那的的確確是一棵里木, 雖然此時樹上並沒有卵果.
虹 兒掙扎著下地, 看到景麒驚訝的樣子, 忍不住咧開努力嘟著的嘴笑了開來. 「我爺爺說, 整個黃海就只有十二棵里木. 我就是在這裡出生的.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樹旁, 吃力的搬開一塊石頭, 朝著地上原本被石頭蓋住的洞大聲喊道: 「爺爺! 我回來了! 」
過了一 會兒, 左側傳來岩石滾動的聲音, 巨石靠近地面處露出了小小的門戶, 一個白髮老者慢慢走出來, 一面嘮叨著: 「小丫頭, 今天又野到哪裡去啦? 」忽然看到虹兒旁邊的陌生人, 老者嚇了一跳, 露出極度警戒的表情. 虹兒趕緊說道: 「爺爺, 這位大哥不是壞人, 要不是他, 虹兒已經在妖魔的肚子裡了. 」
老者不為所動, 先朝門裡的什麼地方按了按, 然後對虹兒嚴厲的斥責道: 「我平常是怎麼囑咐你的? 寧可犧牲生命, 也不能讓外人知道這裡! 」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 門內又走出了幾個男人, 手裡都拿著武器, 惡狠狠地瞪著景麒. 虹兒從來不曾見過如此陣仗, 她擋在景麒的前面, 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告辭了. 」景麒不想引起無謂的爭鬥, 轉身要走, 但是唯一的出口已經被人堵住. 他皺起眉頭, 喃喃說了幾句話, 想阻擋他的人們一起發出驚叫, 手裡的武器都落在地上.
景麒冷靜地站在原處, 一陣風吹來, 白色的頭巾在他腦後微微飄動.
忽然聽到老者大聲說道: 「大家住手! 」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 看著還站在洞口的老人.
老 人看來有些驚訝, 但是臉上已經沒有兇狠的表情, 甚至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請原諒咱們的待客之道, 實在是不得已的, 里木必須受到保護. 」說完彎下腰來行了一禮. 面對景麒充滿疑問的目光, 老者朝旁邊讓了幾步: 「多謝您搭救虹兒. 如果不介意的話, 請屈尊進來坐坐...歡迎來到黃朱之國. 」
[六]
枕畔傳來水聲. 「又來了. 」陽子睜開疲倦的雙眼, 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水禺刀向她呈現幻象. 剛開始陽子還希望從中找出景麒目前的下落, 但是日復一日, 水禺刀上只是重覆著予王和景麒的影像.
陽子還是坐了起來, 捧著刀緊緊盯著, 她立刻認出那是景麒居住的仁重殿. 淡金色長髮的麒麟面朝裡躺在床上, 女子捧著一杯茶送到床前, 溫柔的說: 「口渴了嗎, 景麒? 」那是舒覺的聲音.
陽子閉上眼睛不想再看. 這麼多天來, 她以為自己的感覺已經麻木了, 但是予王對景麒親暱的樣子還是讓她的心隱隱作痛.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得不忍受, 因為這是了解景麒唯一的窗口.
「要不要嘗嘗我做的點心? 只有我知道景麒喜歡的口味, 那些蠢笨的女人不知道怎麼服侍麒麟. 等一等哦, 我就去把點心拿來. 」予王奇怪的語氣讓陽子睜開眼來.
等著予王離開, 床上躺著的麒麟翻過身來, 沒有血色的臉上佈滿了褐色的斑點, 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潰爛化膿. 但是景麒只是躺在那裡, 緊咬著牙關, 安靜而絕望地看著眼前的虛空.
陽子震驚地看著景麒的臉, 這就是失道之症嗎? 對麒麟來說,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化為膿血, 真正是不折不扣的煉獄. 景麒空洞的眼神貫穿了水禺刀, 重重地擊在陽子的心上. 就在這一刻, 陽子忽然覺得自己能夠明白予王自願退位的心情, 也明白了她自己.
水禺刀上的幻象已經消逝了很久, 陽子還是坐在那裡, 捧著刀的雙手微微顫抖著. 「我到底和予王有什麼不同? 」她對予王的嫉妒之心, 就和予王憎恨全國女人一樣, 毫無道理可言. 到了最後, 真正為她的自私愚昧承擔起後果的, 是已經把一生奉獻給她的麒麟.
然而他的王並不知足, 厭煩他的嘮叨, 責怪他不知體貼, 利用王命對他予取予求, 麒麟的付出從來都被視為理所當然. 陽子輕聲問著不在她眼前的半身: 「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呢? 」
直到曙光從窗戶透了進來, 陽子還怔怔的坐在那裡想著.
[七]
這裡是黃朱之國.
實際上, 黃朱並不算是一個真正的國家, 他們沒有王, 也沒有麒麟. 但是黃朱們卻很自豪於這一點.
「咱們黃朱之民, 不需要王和麒麟也可以過得很好. 」虹兒的爺爺這麼說著, 意味深長地看了景麒一眼.
他的名字是嵇連, 雖然沒讀過什麼書, 五十年來剛氏的經歷裡閱人無數, 讓這個矮胖的老人有著不容小覤的練達. 也正因為如此, 嵇連被推為十二個黃朱聚落裡最大聚落的長老, 地位相當於一般的鄉長, 帶領著三百餘名黃朱共同生活.
黃 朱的聚落以里木為中心, 為了躲避外人的干預和妖魔的攻擊, 他們掘石為窟, 建立了綿延里許, 深達三至五層不等的地下城市. 第一層是公共區域, 用來飼養牲畜, 起灶, 釀酒, 儲藏食物和集會. 下面幾層則是住家, 蜿蜒分岔的通道就像是街道一樣, 把家家戶戶連接起來.
景 麒第一次走進這裡, 就驚訝於城市規畫的周密. 和柳國流行的地下室不同, 黃朱們成天生活在地下, 雖然布置頗為簡陋, 但是該有的設施一應俱全, 到處有地下水井, 通風也相當良好. 據嵇連說, 整個城市的設計構思源於里木樹根的結構, 枝狀的通道佈滿其間. 每個洞窟都有風管連接主要的通道, 再由不同的出口通往外面.
唯一的缺憾是光源, 除了第一層能引進天光外, 其他的洞窟都得靠火把或油燈照明, 也因為如此, 所有的人白天都在公共區域活動.
住 在這裡的大多是老人, 女人和小孩. 男人都是在黃海擔任嚮導的剛氏, 或是捕捉騎獸賣給外界的朱氏, 幾個月才回來一次, 也順便帶來補給的糧食和燃料, 或是帶來外界的新奇事物, 做為商品販售. 大多數住在這裡的黃朱, 都是為了向里木求取後代, 儘管在這裡可以自給自足, 不見天日的生活還是非常辛苦, 很多人等孩子到了一定歲數, 就舉家遷往他處. 但是這裡永遠是他們的故鄉.
黃朱們相信, 只要有外人碰觸他們的里木, 里木就會枯萎, 因此他們把故鄉當成最大的秘密, 誓死予以保護. 這就是為什麼景麒的到來引起一陣騷動. 好在在虹兒和她爺爺的幫助下, 騷動很快平息了下來.
「你為什麼相信我可以保守黃朱的秘密? 」在嵇連的私室裡, 景麒開門見山地問.
「如果連麒麟都不能信任的話, 天下大概就沒有可信之人了. 」老人笑得有點狡猾. 「台輔的頭髮洩漏了秘密. 加上二十多年前, 我曾經隨昇山的人見過台輔一面. 不過請放心, 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您的身份. 」
「可是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景麒又強調了一次.
「當然. 別看這個小地方, 以前也出過把恭王一路領上蓬山的仙人呢. 台輔如果有時間在這兒駐留的話, 是咱們黃朱之民的榮幸. 」
面對嵇連誠懇的邀請, 景麒點了點頭. 他實在也很好奇, 想知道沒有了王和麒麟, 黃朱之民是如何在黃海這個妖魔之地生存下去.
-----------------------------------------------------------------------------------------------------
景麒已經在黃朱之國待了一個月.
雖 然被奉為上賓, 他還是換上了粗布的衣服, 每天和這裡的人一同作息. 一大早大家就起來餵食牲畜, 接著在共用的大廚房裡忙著燒水烙餅, 準備早餐. 用完了早餐, 女人織著衣服, 小孩子到課室上學, 為數不多的男人則聚集起來, 一面抽著水煙, 一面商討著如何解決城裡發生的種種問題. 過了中午, 小孩由大人帶領, 輪流牽著牲畜到外面走動. 這樣如果有妖魔來襲, 也不至於一下失去全部的孩子.
景麒坐在岩石旁, 看著幾個孩子在面前玩耍, 旁邊還有幾隻甩著尾巴吃草的牛羊. 大部份的孩子都害怕他冷漠的表情, 不敢與他親近, 除了虹兒.
「景哥哥, 你離開的時候把我一起帶走, 好不好? 」虹兒的問題讓景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反問道: 「為什麼? 你不喜歡這裡? 」
「別的小孩到了十三歲, 就會跟著父母搬到外面去. 我好想看看黃海外面的世界, 又很害怕自己一個人去. 」虹兒的父母都去世了, 從小跟著爺爺長大. 「我不想一輩子被關在黃海, 不得自由. 」
「自由嗎? 外面的世界不一定能給你自由. 」景麒想到雲海頂端的金波宮, 複雜的朝廷鬥爭, 處理不完的國事, 還有自己無能改變的宿命. 「我覺得黃朱之民才是真正的自由. 」
「我不懂. 」虹兒側頭想了想.
「否則我嫁給你好了, 這樣就可以跟你一起走了. 」沒有回答.
「你娶妻了嗎? 」景麒搖了搖頭.
「還是你有心上人了? 」景麒正要搖頭, 看到小女孩期待的表情, 決定改口. 「我和別人有過約定. 」
「那一定是個很美的女孩. 」虹兒水藍色的眸子裡滿是失望之色.
景麒從來沒考慮過王的美醜, 他腦中浮現女王火紅的頭髮和碧綠的眼睛, 過了很久, 勉強點點頭.
「景哥哥, 你一定在騙我吧? 」虹兒調皮地笑了. 「如果真有這麼好的女孩, 你怎麼還會在這裡呢? 」
景麒站起來說: 「我們該回去了. 」他把孩子們聚集起來, 帶著他們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 虹兒發現『景哥哥』一直注視著東方的天空, 臉上露出了她從沒看過的, 非常溫柔的表情.
Comments
llee大人您好，我在曬曬鮪魚肚看過您的《自由》後很是喜歡，找來了您的Blog拜讀了更多的文章，喜歡您沉靜的筆觸，和您筆下還原的矜淡 理性 有發展的景台輔，很想申請轉載這部《自由》到我的個人Blog上，那是我收藏個人喜歡的12國記同人文的地方，初衷也是想讓更多朋友分享更多精彩同人文，當然我會標明作者，留下鏈結供您審核，不知可否？
Posted by: beibeidu | June 21, 2007 08:05 AM
沒問題, 謝謝你喜歡我的文章.
Posted by: lotuslee | June 21, 2007 09:53 AM
汗顏的某只頂著鍋蓋來留言…其實文章早就轉載好了，為了便於內地朋友閱讀轉換成了簡體字，一邊重讀文章一邊檢查簡繁體轉換的過程中，再度對景台輔有了很多想法，很想為他寫一篇文章，想著寫完了一併留言請大人一起看。結果斷斷續續到現在，都只寫了一半，實在受不了壓力…坑果然不是好挖的= =b 先把轉載地址留下，很抱歉拖了這麼久~ 大人有空來玩~~
http://beibeidu07.blog.sohu.com/51947031.html
Posted by: beibeidu | July 13, 2007 12:45 PM
我去你的網站遊玩了,整理得很好喔,順便又複習了一下許多十二國好文.謝謝了.
Posted by: lotuslee | July 14, 2007 02:36 PM
乐俊在动漫里的最后一片就给换到庆国的大学去了。
Posted by: 琳 | April 2, 2009 03:03 AM
妳好~我因為Ergo Proxy而連到了妳的blog，我覺得妳對動畫的觀點都很深入，有別於一般人的觀點，又剛好看到妳有寫十二國記的同人文，這一篇所寫到景麒和陽子的心理層面真的寫的很好，我想把網址連結放在網誌裡和好友們分享，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Posted by: 苂 | January 18, 2010 05:02 AM
苂:
引用網址沒有問題，謝謝你來留言。
Posted by: lotuslee | January 18, 2010 07:53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