輓歌 (上)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躑躕.
--- 漢樂府「蒿里曲」
[一]
天空佈滿了黑壓壓的雲, 眼看一場大雪就要來臨.
在寒冷中走了太久, 如刀的冰風刮在臉上, 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 從嘴巴呼出來的白色熱氣, 一瞬間就消散得不見蹤影. 道路兩旁, 斜斜地站著一些葉子已經落盡的樹木, 灰撲撲的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跡. 冰冷的空氣裡隱隱帶著海水的鹹味.
四周的景色越來越熟悉, 馬上就要到家了. 想到媽媽親手燉煮的熱湯, 他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
推 開籬笆的門, 裡面是一個雖然窄小, 卻也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前庭, 石頭步道通往黑瓦白牆的房子. 除了一株矮小的松樹外, 所有的花草都抵擋不住嚴峻的冬天而枯萎了.「我回來了. 」他揚聲叫道, 踩著白色的石頭向前走去. 這房子歷經三代, 牆上糊著的石灰已經剝落了許多, 木頭地板上的漆也差不多掉光了.
他突然停下來. 玄關之前, 半掩的拉門底下有一團紅黑色的東西, 像是濃稠的液體, 雖然速度極為緩慢, 還是可以看出, 它正沿著步道向外湧出.
那是從房子裡流出來的東西嗎? 家裡的人呢? 他想要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但是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一樣無法移動. 對那個東西的恐懼佔據了他所有的意識.
雪開始下了, 大片的雪花很快就完全覆蓋了地面. 但是可以嗅到那濕暖而腐臭的氣息, 正在純白的雪堆下面, 一寸一寸向自己逼近. 他屏住呼吸, 全身僵直的站在那裡等待著.
不 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他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令人完全麻痺的寒冷, 好像一個硬殼, 把他完完全全的包裹了起來. 他忽然察覺到, 對那個東西的恐懼沒有那麼強烈了.「這只是一個惡夢. 我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裡發生的事都和我沒有關係…」他一動也不敢動, 生怕這保護的屏障消失於無形.
可是, 真的是好冷好冷. 眼前的家屋, 松樹, 擺在玄關前家人的鞋子, 都褪成白茫茫的一片. 心臟的跳動越來越慢, 所有的感覺都變得很遲鈍, 被寒冷扼殺的, 並不只是他的恐懼而已. 他張開嘴想叫:「媽媽…」但是就連呼喊也凍結在冰冷的嘴唇之間.
應該就此凍絕在無邊的寒冷裡, 還是毫無遮攔去面對那個東西? 一陣猶疑之間, 他感到那個東西已經毫無滯礙的通過自己腳下, 繼續往外延伸.
太遲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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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輔…台輔?」身旁傳來李齋關切的聲音.
「對不起, 李齋. 我剛才睡著了. 」泰麒在騶虞的背上直起腰來. 即使有最快的騎獸, 從堯天到戴國也要花費四天. 這樣不眠不休的飛行, 對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的泰麒而言, 是十分辛苦的事. 他的臉色蒼白, 完全沒有血色.
經過慎重的考慮, 李齋決定取道雲海上方, 避開戴國沿岸成群的妖魔, 直奔垂州. 雖然垂州的妖魔最為猖狂, 但是垂州侯是少數幾個尚未向阿選低頭的州侯之一. 在李齋決定前往慶國之前, 原本就打算和花影一起去尋求州侯的庇護.
「台輔, 我想了很久. 由於我們不知道垂州目前的狀況, 直接出示您的身份實在太過危險. 好在戴國沒有人能認出您, 要委屈您充當下官的隨從, 等到情況明朗以後再…」騎在飛燕背上的李齋側過頭來說.
「當然了. 我一點也不介意當隨從, 我本來就是跟著李齋走的. 」泰麒微笑著回答, 不知怎地, 每次李齋看著那笑容, 都會感到一陣心酸. 她頭一低, 就看到右邊空蕩的衣袖, 對於自己能否保護泰麒一路找到驍宗, 她實在是毫無把握.
李齋把計畫在心裡反覆地想了幾次, 她並不全然相信垂州侯, 但是只要垂州侯不立刻向自己下手, 應該有機會把泰麒安全帶到下界.
「台 輔, 還有一件事…」李齋不知該如何措詞. 「回到戴國以後, 您會遇見很多舊識, 但是請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阿選佈下的間諜. 」這是李齋最擔心的事情. 她多次想聯合驍宗的舊部, 但是每次都被人背叛至一敗塗地. 但是如果對每個人都心存懷疑, 要集合有志之士反抗阿選, 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她本來一直不願意讓泰麒知道這件事, 他年紀還小, 又是麒麟, 怎麼能理解人心的爾虞我詐? 李齋注視著泰麒, 卻意外發現十七歲的少年並沒有露出驚慌的表情, 他用幾乎是冷淡的語氣說了一聲: 「嗯, 我知道. 」堵住了李齋原本準備好要安慰的話語.
泰麒把臉轉過去, 避開李齋驚訝的目光. 一個細弱的聲音在他心裡說著: 「李齋, 你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
他們兩人就這樣默默地聽著腳下翻滾的浪濤聲, 直到州城的影子, 在雲海的盡頭緩緩升起.
[二]
垂州位於戴國的最南端, 不像北方諸州那樣寒冷. 州城紫泉自來就以風景秀麗著稱, 州府所在的凌雲山更是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勝景.
然 而此時的紫泉的情況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王和麒麟失蹤的一兩年間, 成群的妖魔從沿海開始, 出現在垂州全境, 阻斷了難民渡海逃亡的去路. 接著阿選陸續派出軍隊攻打垂州州師. 夾在妖魔和征戰之間, 垂州人民死的死, 逃的逃. 昔日繁華的州城早成一片鬼域, 枯黃的凌雲山在深秋的寒風裡顯得無比蕭瑟.
由於騶虞太過顯眼, 在抵達紫泉之前, 李齋和泰麒就把牠遣回雁國, 由飛燕載著兩人降落在州府在凌雲山上的入口. 只見大門緊閉, 遍地都是斷折的武器和箭頭. 似乎在不久以前才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李齋皺眉看著滿地豔紅的血漬: 「這麼多血, 不要緊吧? 」泰麒搖了搖頭, 低聲說: 「我還好…」對血腥沒有那麼敏感, 也許是麒麟失去犄角的唯一好處,
不過也不能讓好不容易才洗淨污穢的泰麒一直待在血污之中. 李齋牽著飛燕走向前去, 還沒走到高大的鐵門前, 就聽到頭上傳來一個粗重的聲音: 「什麼人? 站在那裡別動! 」
李齋抬起頭來, 隱隱看到城門兩側高塔上閃動著箭矢的銀光, 卻瞧不見說話的人. 但是那個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 「我是瑞州州師的劉李齋. 你是…巖趙嗎? 」女將軍清朗的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一聲驚呼傳來, 門很快的就開了.
第一個衝出門來迎接李齋的, 是神情激動的戴國大司寇花影. 半年多前李齋在垂州與花影分別, 一直擔心好友是否能平安抵達紫泉. 「李齋, 李齋…真的是你. 你不是去慶國了嗎? 」
站在花影背後的是身材有如巨塔的禁軍左將軍巖趙. 「劉將軍, 你的右手怎麼了? 」畢竟是武將, 銳利的眼睛一下就看出李齋的身形有所不同.
「說來話長. 我並沒能夠逃出戴國, 要不是遇到這位…嗯…小兄弟的話, 我失去的大概就不只是一隻手了. 」這些話雖然已經在心裡練習了無數次, 李齋說著還是有些心虛. 這時其他的人才注意到角落裡綁著藍色頭巾的瘦弱少年.
「我們還是先進去再說吧, 誰曉得什麼時候又會有空行軍來攻? 」巖趙一馬當先, 帶著大家走進了垂州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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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 國冢宰詠仲原本是垂州侯, 被拔擢為冢宰後, 州侯之位就由當時的州宰遞補. 令李齋十分訝異的是, 與阿選軍隊對峙六年之久的垂州侯祁賢, 看起來只是個三十歲左右, 文質彬彬的書生. 他收留了很多逃出鴻基, 躲避阿選魔掌的官員, 其中包括花影, 巖趙, 和冬官長琅燦.
「有沒有主上的消息? 」李齋拜見了垂州侯, 雖然知道希望渺茫, 還是迫不急待的開口詢問.
「沒有. 」祁賢搖搖頭. 「也沒有台輔的下落. 我們剛剛才得到一個消息: 蓬山並沒有長出新的泰果, 這代表台輔還活著… 」
「那代表著戴國還有希望啊. 」李齋熱切地說.
「不, 正好相反. 這表示戴國還要在這個狀態中, 沒有期限的繼續下去. 麒麟死了事情反倒容易多了. 」說話的是冬官長琅燦, 這個看來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 說起話來卻直接的毫不留情.
「怎麼能這麼說呢? 台輔死了, 主上也…」李齋為冬官長冰冷的話語感到震驚. 她在慶國和蓬山也聽過類似的論調, 但是那是不相干的外人的看法, 難道戴國自己的人民都如此絕情嗎?
「李 齋, 在你心裡, 王和百姓, 到底那一個比較重要? 已經六年了, 戴國是撐不過另外一個六年的. 到那個時候即使主上和台輔回來, 也只能看到一個徹底死絕的國家. 」琅燦繼續說下去. 李齋環顧左右, 發現巖趙低低地垂著他的大腦袋, 花影臉上帶著憂愁的表情, 沒有一個人做聲.
垂州侯開口打斷了正要出口反駁的李齋: 「找不到主上和台輔, 光說這些也沒用. 當務之急是要把垂州守住. 沒有糧食和武器的補給, 我們很難熬過這個冬天, 好在妖魔幫我們解決了一部份的問題. 」李齋知道垂州境內的田地已經完全荒廢, 沒有糧食的軍隊是無法打仗的. 但是妖魔是怎麼一回事呢?
看出李齋的疑慮, 垂州侯解釋道: 「由於垂州的妖魔猖獗, 阿選派來的軍隊還沒有抵達州城, 在路上就被妖魔消耗了大半. 」李齋終於瞭解紫泉到現在還沒有被攻陷的理由. 但是這樣下去, 城破也是遲早的事.
「其他的人呢? 也許我們可以和別的反抗軍聯合. 還有臥信, 芭墨, …我不信所有的人都落入了阿選的掌握. 」
「我們也曾向外尋求幫助, 但是大家都各自為政, 沒有人敢信任別人… 」祁賢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李齋了解州侯嘆氣的緣由, 阿選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法, 只要是稍有規模的反抗軍, 一夕之間就因內鬨而解體的例子多不勝數.
也許要和台輔商量, 以他為號召讓大家團結起來…
糟了, 李齋忽然想起, 剛剛琅燦所說的話, 已經全部被泰麒聽在耳裡. 她急忙轉過頭去, 看見少年就站在自己身後, 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 彷彿剛才的討論事不關己. 李齋稍稍覺得放心, 但是帶著這種神情的泰麒, 看起來是那麼的陌生.
李齋回過頭來, 看到琅燦正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泰麒. 女孩對李齋笑了笑, 重新加入巖趙與州司馬對垂州戰略的辯論中.
[三]
原來, 這裡也是一樣. 無論在哪裡, 自己的存在都只是一個阻礙.
泰麒感覺到李齋焦慮的眼神望著自己, 但是他還是直直盯著前面的白牆. 他不想讓李齋太擔心.
他並沒有因為琅燦的話而生氣, 她說的並沒有錯. 就算大家知道自己回來了, 也可以想像, 等待了六年卻等到一頭沒有任何能力的麒麟時, 人們會有多麼的錯愕和失望. 他寧可以一個尋常百姓的身份回到戴國, 而不是麒麟.
「麒麟死了事情反倒容易多了… 」或許吧, 如果沒有那個人, 那個誓約, 一切都會容易多了.
他的心微微緊縮著, 好像回到不久以前, 從八層的公寓頂樓俯視地面的感覺.
李齋和花影, 琅燦同住在垂州府西南角的一處院落. 原本泰麒被分配到另外的住所, 在李齋的堅持之下, 她和花影共用一間房, 泰麒則佔用了原本李齋的房間. 「這樣我和花影才好在半夜促膝長談啊. 」李齋笑著這樣解釋.
垂州的秋天已經相當寒冷, 到了晚上, 每個房間都升起火來. 李齋坐在床沿, 看著泰麒蹲在地上, 把白色的鴻慈撥進火堆裡.
「您 覺得怎麼樣呢? 」李齋輕聲地問. 原本的計畫是在垂州稍事休息, 就由她秘密地帶著泰麒上文州找尋驍宗的下落. 但是來到垂州與舊友重逢後, 李齋不禁覺得, 如果泰麒回歸的消息能鼓舞士氣, 把支離破碎的驍宗部屬聯合起來, 然後再以大家的力量去尋訪驍宗, 要比起她和泰麒兩個人孤軍奮鬥要容易多了.
泰麒默默地看著果實一個一個被火燄吞沒, 紅色的火舌讓他想起某個黃海的夜裡, 在火光映照之下, 讓他覺得又溫暖又害怕的紅瞳. 在泰麒的心裡, 尋找驍宗是首要之急, 一刻都不能耽擱. 但是他也能理解李齋的不安, 他們只有琳宇和函養山一個線索, 但是自己還無法感受到王氣, 要在地形錯綜複雜的函養山找到驍宗, 是極為困難的事.
「李齋, 請讓我考慮一下. 」一陣靜默之後, 泰麒終於開口.
李齋點了點頭, 站起身來. 「那麼…我先回房去. 您一定累了, 好好休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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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在院落裡捲起一大片落葉, 在晦暗的月光下迴旋飛舞, 然後靜靜地飄落地面.
琅燦走出門來, 就看到那個奇異的少年站在庭院裡. 少年看來大約十六七歲, 或許更小些, 細瘦的身材好像隨時可以被風吹走.
她最初注意到的是李齋對少年的態度, 關切中帶著恭敬, 彷彿堂堂州師將軍才是少年的隨從. 然而真正令她好奇的是少年本身, 乍看之下並不起眼, 卻散發著異於常人的氣息, 舉止沉靜卻不沉重, 漆黑的眸子在純真中帶著一種貫穿人心的力量.
琅燦走到少年的身邊看著他, 少年的個子只比她略高了半個頭.「這麼晚了, 還沒睡嗎? 」少年似乎吃了一驚, 隨即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啊, 琅燦大人也還沒就寢? 」
「我今天聽到州侯大人說, 無法從其他反抗阿選的軍隊那裡獲得協助, 是怎麼一回事呢? 」少年低沉而溫柔的嗓音還有存留著幾分稚氣.
「傳 言阿選使用幻術, 擾亂人心, 讓有心起義的人士無法結盟. 事實上呢, 只要在人心裡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就算不用幻術也很容易加以操縱. 」琅燦嘆了一口氣, 臉上有著和十八歲容顏不甚相稱的深沉表情.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遭受破壞, 就再難挽回了. 人心就是這樣脆弱的東西. 」
少年沉默了半晌, 才輕輕地說: 「要是能找到主上就好了. 琅燦大人, 您覺得戴國還有沒有希望呢? 」
「戴國存亡的關鍵並不在於驍宗主上, 而是在麒麟身上. 因為在這個世界裡, 麒麟才是百姓的具體象徴. 」
琅燦忽然想起當年那個老是纏著自己, 追問主上安危的小麒麟. 第一次看到那個人見人愛的小男孩, 她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她看出了小男孩降服饕餮不可思議的力量, 也看出了他的怯懦和不安. 如此強大的力量在這樣一頭麒麟手中, 就像讓小孩舞刀弄劍一樣的危險.
「都說黑麒麟是祥瑞, 是戴國之幸…」
一直到很久以後, 琅燦都無法忘懷, 在那個冰冷的夜晚裡, 聽到這句話以後, 少年看著自己無比哀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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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屋裡的火早已熄滅. 一個黑影悄悄地走近桌前.
放置在桌上的包袱被輕輕解開, 裡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 路銀, 乾糧, 水袋, 沒有什麼特別的.
正準備走開的時候, 一個小小的木牌抓住了黑影的注意力, 那是一枚旌券
就著月光, 可以看到旌券的背面清清楚楚的寫著幾個大字: 「景王赤子」, 金紅色的御璽在月光下微微地發亮.
看到了想要尋找的東西, 黑影將木牌放回, 仔細結好了包袱, 然後無聲地滑出了門, 很快就消失在庭院裡.
[四]
闇黑的夜裡, 凌雲山上一片寂靜, 只有風吹落葉的聲響, 像海潮般一遍遍在山裡迴盪.
就在黎明即將來臨之前, 一種奇怪的細碎聲音夾雜在落葉的沙沙聲中, 起初聲音微弱到無法辨識, 然後逐漸變大. 當人們被劈啪的聲音驚醒的時候, 只見黑暗的天空透出紅光, 凌雲山已經陷入了火海.
跟著火勢而來的, 是阿選軍隊的攻擊. 空行師像蜜蜂一般團團圍住了凌雲山, 不斷對著州城投擲燃油和火把, 因為乾旱而枯萎的樹木很快就燃燒起來, 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李齋她們所住的院落尚未受到波及, 但是站在院子裡已經可以感覺到空氣中令人不安的溫熱, 四周盡是嘈雜的人聲和騎獸的悲鳴.
「請問有沒有看到李齋大人? 」少年從半開的房門外探頭進來, 一臉焦急的表情.
「沒有啊. 」坐在桌前的琅燦驚訝地回過頭來, 長長的辮子在腦後晃動. 「李齋不在她房裡嗎? 」
「沒有, 花影大人也不在. 」
「也許是去和州侯商討軍情了. 」琅燦淡淡地回答.
「可是連行李都不見了. 」少年惶急起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李齋不可能就這樣棄他而去. 一絲火星飛進了院子, 地上的落葉開始冒出一陣陣黑煙.「院子燒起來了, 琅燦大人趕緊離開這裡吧. 」
琅 燦搖了搖頭, 眼睛還是盯著桌面. 少年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個赭紅色的小瓶子, 瓶裡好像滿滿地裝著液體, 在旁邊有一個雕刻精細的水晶球. 琅燦把水晶球拿起來, 試圖把它放在瓶口上, 但是水晶球似乎比瓶口大一些, 很快就滾落下來. 琅燦搖了搖頭, 嘆了一口氣.
院子裡的火勢又大了些, 在琅燦來不及阻止之前, 少年抓起了桌上的圓球和瓶子, 只聽到一個清脆的響聲, 圓球剛剛好與瓶口密合, 一點都沒有鬆動的樣子.
琅燦定定地看著少年. 看到琅燦奇怪的眼神, 少年擔心地問: 「我是不是把瓶子弄壞了? 」飄來的黑煙嗆得他咳嗽不止.
遠處傳來廝殺的怒吼, 兵器互相撞擊的聲音之中夾雜著傷者的哀嚎.
琅燦霍然站起身來, 一手拿著瓶子, 一手抓起少年的手, 低聲地說: 「跟我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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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光和混亂的掩護之下, 琅燦帶著少年左彎右拐地走進州府的深處, 即使在這裡, 也還能感到逼人的熱氣. 不知用了什麼方法, 琅燦打開重重上鎖的門, 門後是一條狹窄黝黑的隧道. 「由這個地道可以走出凌雲山. 」
「我不能離開這裡, 我要去找李齋大人. 」少年停下了腳步.
「李齋將軍說不定已經不在這裡了. 但是您如果留在這裡, 不是被火燒死, 就是被阿選的軍隊抓走. 」琅燦深藍色的髮梢因為熱氣而蜷縮起來. 「您也許不怕死, 但是戴國的百姓就遭殃了. 又不知道要等幾年才能等到下一隻麒麟. 」
少年瞪大了眼睛, 卻沒有說話. 幾縷汗溼的銀黑色髮絲粘在額頭上.
琅燦的嘴角向上彎成一個嘲弄的笑容. 「我倒是沒有聽說過不怕火燒的麒麟. 就算您有使令, 也不見得逃得過烈火和空行師的雙重夾攻. 如果您堅持要冒這個險, 我也只好為驍宗主上和戴國的百姓祈福了. 」
就在少年猶疑之間, 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肥胖的男人搖搖擺擺地朝著這裡跑來, 但是還沒有跑到他們跟前, 就滾倒在地上, 一支羽箭從他的後心透入. 「敵人…攻進來了…」這是男人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濃稠的血液從他的嘴角湧出, 緩緩地在地上擴散成一個圓.
少年盯著地上肥胖的軀體, 他見過這個男人, 也記得那張扭曲的臉上曾經露出過的討好笑容, 甚至彷彿能聽到蓬盧宮裡女仙們的笑聲: 「南瓜大夫, 哈哈哈哈…」雖然置身在灼熱的火場裡, 他還是可以感覺到那股從心底直透上來的冷意.
一隻纖細的手伸過來, 用力地拉著少年. 在微微的暈眩中, 他茫然地跟隨著那個力量, 向前走進了黑暗的甬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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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泰麒回過神來, 他們已經在隧道裡走了很久. 一想到李齋可能正在州城裡拼命尋找他, 泰麒就興起一股要回頭的衝動, 但是唯一的光源是琅燦手裡的小火折.
「琅燦大人, 我覺得我們還是回去的好…」
「台輔大人, 等我們出了隧道, 隨便您要去哪裡我都管不著. 如果您現在一定要回去, 請恕我不奉陪. 」琅燦頭也不回地說, 清脆的語聲裡有著明顯的不耐煩.
如果有使令就好了. 回到常世以後, 泰麒第一次強烈的懷念陪伴在他身邊的使令. 特別是每次在他驚惶沮喪時, 就會握著他的那隻手. 然而他現在卻被一隻陌生的手握著, 朝著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方向行進.
當他們終於看到甬道盡頭發出的微光時, 泰麒輕輕的把手抽了回來.
[五]
隧道的出口在山腳的一條乾涸的小溪旁, 溪旁幾棵被燒得焦黑的小樹, 還兀自冒著白煙.
從山麓向上望去, 原本盤據在山頂的州城幾乎被燒的片瓦不留. 燃燒著的凌雲山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把, 把整個天空染成橘紅色. 在煙霧和熱氣之間穿梭著, 是像禿鷹一樣四處搜尋獵物的空行師.
琅燦默默看著望著眼前的景像, 過了良久, 才吐出一口氣. 「實在是太過份了. 」她喃喃地的說.
是什麼樣的恨意, 才能造成這樣巨大的毀壞? 她所知道的阿選, 即使作為一個叛徒, 也並不是一個可以懷抱如此深重恨意的人.
「李齋大人她們…」泰麒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想起李齋可能在山上活活被燒死, 就覺得一陣心驚.
「別擔心, 垂州府通往外面的隧道並不只這麼一條. 」琅燦看出了泰麒的焦慮. 「敵軍會採取火攻也並不是完全意想不到的. 」
泰麒低垂著頭, 他的頭巾在奔逃中脫落了, 漆黑而帶著金屬光澤的頭髮散落在肩上. 「您怎麼知道我是…麒麟? 」
琅燦從懷裡拿出了那個紅色的瓶子. 「這是戴國的重寶: 彤璘瓶, 一直由冬官保存, 我離開鴻基的時候把它帶了出來. 抵達垂州的時候, 正好碰到叛軍來攻, 紫泉汲汲可危, 於是垂州侯便央求我使用重寶來捍衛州城. 」
「只有具有國姓的人才能使用重寶, 換句話說, 除了戴國的王和麒麟以外, 根本沒有別的人能夠支配這項寶物. 但是在危急之下, 我們還是決定一試, 就算沒有用也比束手無策要好. 」
泰麒似乎記得驍宗曾經和他提過重寶的事情, 但是他待在白圭宮的時間太短, 根本沒有機會看到重寶是什麼樣的東西, 更別說是學習如何使用了. 「彤璘瓶的功能是…?」
「召 喚妖魔. 」琅燦簡單的說. 「只要把瓶子打開, 瓶裡的氣味就會把大批的妖魔聚集到附近, 以彤璘瓶為中心, 在數里外形成一個保護圈. 召喚而來的妖魔不會接近或是攻擊保護圈內的人, 但是也不像麒麟的使令一樣能分辨敵我, 牠們會攻擊任何從外面企圖進入保護圈內的人. 」
聽到這裡, 泰麒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這 個瓶子的確召來妖魔擊退了叛軍, 但是戰事結束以後, 妖魔卻沒有散去. 我們嘗試過各種方法, 都不能讓已經打開的彤璘瓶再度封口. 我甚至一度想把瓶子沉入海底…但是沒有用, 妖魔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 牠們不斷的湧入垂州, 散布在各地, 只有靠近州城的區域沒有受到攻擊. 」
「垂州從此成為妖魔的巢穴, 紫泉則變成了一座孤城. 阿選數次來攻, 也都因為妖魔的關係無功而返. 」琅燦諷刺的笑笑, 但是她握著瓶子的手卻微微的顫抖著. 「台輔, 所以您應該可以想像, 當看到有人能把彤璘瓶蓋上時, 我是多麼的驚訝了. 」
「垂州原本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地方啊. 四年來, 這個瓶子就像一個詛咒, 即使我無法親眼看見, 也知道無數的人們在周圍被妖魔吞噬. 每走過一個敗落的村莊, 看見地上被妖魔吃剩的殘骸, 就想到這些人等於是被我所謀殺的. 」
這就是上天對不自量力, 膽敢漠視天意者的懲罰. 在遙遠的白圭宮裡, 也有一個違逆天意的人, 他同樣會受到懲罰嗎?
琅燦很快的用手指抹去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把彤璘瓶遞在泰麒手中. 「對不起, 說了一些您大概不能瞭解的事情. 謝謝您把我從詛咒裡解放出來, 請好好收藏這個寶物. 」
悲天憫人的麒麟大概無法原諒這樣的罪過吧, 琅燦不禁這樣想.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少年默默接過了瓶子, 輕聲地說: 「我瞭解. 」黑亮的眼睛裡並沒有憤怒或責難的意思, 彷彿完全能瞭解她的悲傷與悔恨.
「走吧. 我們得儘速離開, 妖魔散去以後, 這裡很快就會佈滿了阿選的士兵.」在血紅的天空下, 兩個孤獨的人影一前一後, 慢慢地在消失在凌雲山的陰影裡.
天空佈滿了黑壓壓的雲, 眼看一場大雪就要來臨.
在寒冷中走了太久, 如刀的冰風刮在臉上, 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 從嘴巴呼出來的白色熱氣, 一瞬間就消散得不見蹤影. 道路兩旁, 斜斜地站著一些葉子已經落盡的樹木, 灰撲撲的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跡. 冰冷的空氣裡隱隱帶著海水的鹹味.
四周的景色越來越熟悉, 馬上就要到家了. 想到媽媽親手燉煮的熱湯, 他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
推 開籬笆的門, 裡面是一個雖然窄小, 卻也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前庭, 石頭步道通往黑瓦白牆的房子. 除了一株矮小的松樹外, 所有的花草都抵擋不住嚴峻的冬天而枯萎了.「我回來了. 」他揚聲叫道, 踩著白色的石頭向前走去. 這房子歷經三代, 牆上糊著的石灰已經剝落了許多, 木頭地板上的漆也差不多掉光了.
他突然停下來. 玄關之前, 半掩的拉門底下有一團紅黑色的東西, 像是濃稠的液體, 雖然速度極為緩慢, 還是可以看出, 它正沿著步道向外湧出.
那是從房子裡流出來的東西嗎? 家裡的人呢? 他想要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但是雙腳就像被釘在地上一樣無法移動. 對那個東西的恐懼佔據了他所有的意識.
雪開始下了, 大片的雪花很快就完全覆蓋了地面. 但是可以嗅到那濕暖而腐臭的氣息, 正在純白的雪堆下面, 一寸一寸向自己逼近. 他屏住呼吸, 全身僵直的站在那裡等待著.
不 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他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令人完全麻痺的寒冷, 好像一個硬殼, 把他完完全全的包裹了起來. 他忽然察覺到, 對那個東西的恐懼沒有那麼強烈了.「這只是一個惡夢. 我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裡發生的事都和我沒有關係…」他一動也不敢動, 生怕這保護的屏障消失於無形.
可是, 真的是好冷好冷. 眼前的家屋, 松樹, 擺在玄關前家人的鞋子, 都褪成白茫茫的一片. 心臟的跳動越來越慢, 所有的感覺都變得很遲鈍, 被寒冷扼殺的, 並不只是他的恐懼而已. 他張開嘴想叫:「媽媽…」但是就連呼喊也凍結在冰冷的嘴唇之間.
應該就此凍絕在無邊的寒冷裡, 還是毫無遮攔去面對那個東西? 一陣猶疑之間, 他感到那個東西已經毫無滯礙的通過自己腳下, 繼續往外延伸.
太遲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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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輔…台輔?」身旁傳來李齋關切的聲音.
「對不起, 李齋. 我剛才睡著了. 」泰麒在騶虞的背上直起腰來. 即使有最快的騎獸, 從堯天到戴國也要花費四天. 這樣不眠不休的飛行, 對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原的泰麒而言, 是十分辛苦的事. 他的臉色蒼白, 完全沒有血色.
經過慎重的考慮, 李齋決定取道雲海上方, 避開戴國沿岸成群的妖魔, 直奔垂州. 雖然垂州的妖魔最為猖狂, 但是垂州侯是少數幾個尚未向阿選低頭的州侯之一. 在李齋決定前往慶國之前, 原本就打算和花影一起去尋求州侯的庇護.
「台輔, 我想了很久. 由於我們不知道垂州目前的狀況, 直接出示您的身份實在太過危險. 好在戴國沒有人能認出您, 要委屈您充當下官的隨從, 等到情況明朗以後再…」騎在飛燕背上的李齋側過頭來說.
「當然了. 我一點也不介意當隨從, 我本來就是跟著李齋走的. 」泰麒微笑著回答, 不知怎地, 每次李齋看著那笑容, 都會感到一陣心酸. 她頭一低, 就看到右邊空蕩的衣袖, 對於自己能否保護泰麒一路找到驍宗, 她實在是毫無把握.
李齋把計畫在心裡反覆地想了幾次, 她並不全然相信垂州侯, 但是只要垂州侯不立刻向自己下手, 應該有機會把泰麒安全帶到下界.
「台 輔, 還有一件事…」李齋不知該如何措詞. 「回到戴國以後, 您會遇見很多舊識, 但是請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阿選佈下的間諜. 」這是李齋最擔心的事情. 她多次想聯合驍宗的舊部, 但是每次都被人背叛至一敗塗地. 但是如果對每個人都心存懷疑, 要集合有志之士反抗阿選, 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她本來一直不願意讓泰麒知道這件事, 他年紀還小, 又是麒麟, 怎麼能理解人心的爾虞我詐? 李齋注視著泰麒, 卻意外發現十七歲的少年並沒有露出驚慌的表情, 他用幾乎是冷淡的語氣說了一聲: 「嗯, 我知道. 」堵住了李齋原本準備好要安慰的話語.
泰麒把臉轉過去, 避開李齋驚訝的目光. 一個細弱的聲音在他心裡說著: 「李齋, 你不知道我經歷過什麼…」
他們兩人就這樣默默地聽著腳下翻滾的浪濤聲, 直到州城的影子, 在雲海的盡頭緩緩升起.
[二]
垂州位於戴國的最南端, 不像北方諸州那樣寒冷. 州城紫泉自來就以風景秀麗著稱, 州府所在的凌雲山更是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勝景.
然 而此時的紫泉的情況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王和麒麟失蹤的一兩年間, 成群的妖魔從沿海開始, 出現在垂州全境, 阻斷了難民渡海逃亡的去路. 接著阿選陸續派出軍隊攻打垂州州師. 夾在妖魔和征戰之間, 垂州人民死的死, 逃的逃. 昔日繁華的州城早成一片鬼域, 枯黃的凌雲山在深秋的寒風裡顯得無比蕭瑟.
由於騶虞太過顯眼, 在抵達紫泉之前, 李齋和泰麒就把牠遣回雁國, 由飛燕載著兩人降落在州府在凌雲山上的入口. 只見大門緊閉, 遍地都是斷折的武器和箭頭. 似乎在不久以前才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李齋皺眉看著滿地豔紅的血漬: 「這麼多血, 不要緊吧? 」泰麒搖了搖頭, 低聲說: 「我還好…」對血腥沒有那麼敏感, 也許是麒麟失去犄角的唯一好處,
不過也不能讓好不容易才洗淨污穢的泰麒一直待在血污之中. 李齋牽著飛燕走向前去, 還沒走到高大的鐵門前, 就聽到頭上傳來一個粗重的聲音: 「什麼人? 站在那裡別動! 」
李齋抬起頭來, 隱隱看到城門兩側高塔上閃動著箭矢的銀光, 卻瞧不見說話的人. 但是那個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 「我是瑞州州師的劉李齋. 你是…巖趙嗎? 」女將軍清朗的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一聲驚呼傳來, 門很快的就開了.
第一個衝出門來迎接李齋的, 是神情激動的戴國大司寇花影. 半年多前李齋在垂州與花影分別, 一直擔心好友是否能平安抵達紫泉. 「李齋, 李齋…真的是你. 你不是去慶國了嗎? 」
站在花影背後的是身材有如巨塔的禁軍左將軍巖趙. 「劉將軍, 你的右手怎麼了? 」畢竟是武將, 銳利的眼睛一下就看出李齋的身形有所不同.
「說來話長. 我並沒能夠逃出戴國, 要不是遇到這位…嗯…小兄弟的話, 我失去的大概就不只是一隻手了. 」這些話雖然已經在心裡練習了無數次, 李齋說著還是有些心虛. 這時其他的人才注意到角落裡綁著藍色頭巾的瘦弱少年.
「我們還是先進去再說吧, 誰曉得什麼時候又會有空行軍來攻? 」巖趙一馬當先, 帶著大家走進了垂州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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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 國冢宰詠仲原本是垂州侯, 被拔擢為冢宰後, 州侯之位就由當時的州宰遞補. 令李齋十分訝異的是, 與阿選軍隊對峙六年之久的垂州侯祁賢, 看起來只是個三十歲左右, 文質彬彬的書生. 他收留了很多逃出鴻基, 躲避阿選魔掌的官員, 其中包括花影, 巖趙, 和冬官長琅燦.
「有沒有主上的消息? 」李齋拜見了垂州侯, 雖然知道希望渺茫, 還是迫不急待的開口詢問.
「沒有. 」祁賢搖搖頭. 「也沒有台輔的下落. 我們剛剛才得到一個消息: 蓬山並沒有長出新的泰果, 這代表台輔還活著… 」
「那代表著戴國還有希望啊. 」李齋熱切地說.
「不, 正好相反. 這表示戴國還要在這個狀態中, 沒有期限的繼續下去. 麒麟死了事情反倒容易多了. 」說話的是冬官長琅燦, 這個看來只有十八九歲的女孩, 說起話來卻直接的毫不留情.
「怎麼能這麼說呢? 台輔死了, 主上也…」李齋為冬官長冰冷的話語感到震驚. 她在慶國和蓬山也聽過類似的論調, 但是那是不相干的外人的看法, 難道戴國自己的人民都如此絕情嗎?
「李 齋, 在你心裡, 王和百姓, 到底那一個比較重要? 已經六年了, 戴國是撐不過另外一個六年的. 到那個時候即使主上和台輔回來, 也只能看到一個徹底死絕的國家. 」琅燦繼續說下去. 李齋環顧左右, 發現巖趙低低地垂著他的大腦袋, 花影臉上帶著憂愁的表情, 沒有一個人做聲.
垂州侯開口打斷了正要出口反駁的李齋: 「找不到主上和台輔, 光說這些也沒用. 當務之急是要把垂州守住. 沒有糧食和武器的補給, 我們很難熬過這個冬天, 好在妖魔幫我們解決了一部份的問題. 」李齋知道垂州境內的田地已經完全荒廢, 沒有糧食的軍隊是無法打仗的. 但是妖魔是怎麼一回事呢?
看出李齋的疑慮, 垂州侯解釋道: 「由於垂州的妖魔猖獗, 阿選派來的軍隊還沒有抵達州城, 在路上就被妖魔消耗了大半. 」李齋終於瞭解紫泉到現在還沒有被攻陷的理由. 但是這樣下去, 城破也是遲早的事.
「其他的人呢? 也許我們可以和別的反抗軍聯合. 還有臥信, 芭墨, …我不信所有的人都落入了阿選的掌握. 」
「我們也曾向外尋求幫助, 但是大家都各自為政, 沒有人敢信任別人… 」祁賢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李齋了解州侯嘆氣的緣由, 阿選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法, 只要是稍有規模的反抗軍, 一夕之間就因內鬨而解體的例子多不勝數.
也許要和台輔商量, 以他為號召讓大家團結起來…
糟了, 李齋忽然想起, 剛剛琅燦所說的話, 已經全部被泰麒聽在耳裡. 她急忙轉過頭去, 看見少年就站在自己身後, 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 彷彿剛才的討論事不關己. 李齋稍稍覺得放心, 但是帶著這種神情的泰麒, 看起來是那麼的陌生.
李齋回過頭來, 看到琅燦正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泰麒. 女孩對李齋笑了笑, 重新加入巖趙與州司馬對垂州戰略的辯論中.
[三]
原來, 這裡也是一樣. 無論在哪裡, 自己的存在都只是一個阻礙.
泰麒感覺到李齋焦慮的眼神望著自己, 但是他還是直直盯著前面的白牆. 他不想讓李齋太擔心.
他並沒有因為琅燦的話而生氣, 她說的並沒有錯. 就算大家知道自己回來了, 也可以想像, 等待了六年卻等到一頭沒有任何能力的麒麟時, 人們會有多麼的錯愕和失望. 他寧可以一個尋常百姓的身份回到戴國, 而不是麒麟.
「麒麟死了事情反倒容易多了… 」或許吧, 如果沒有那個人, 那個誓約, 一切都會容易多了.
他的心微微緊縮著, 好像回到不久以前, 從八層的公寓頂樓俯視地面的感覺.
李齋和花影, 琅燦同住在垂州府西南角的一處院落. 原本泰麒被分配到另外的住所, 在李齋的堅持之下, 她和花影共用一間房, 泰麒則佔用了原本李齋的房間. 「這樣我和花影才好在半夜促膝長談啊. 」李齋笑著這樣解釋.
垂州的秋天已經相當寒冷, 到了晚上, 每個房間都升起火來. 李齋坐在床沿, 看著泰麒蹲在地上, 把白色的鴻慈撥進火堆裡.
「您 覺得怎麼樣呢? 」李齋輕聲地問. 原本的計畫是在垂州稍事休息, 就由她秘密地帶著泰麒上文州找尋驍宗的下落. 但是來到垂州與舊友重逢後, 李齋不禁覺得, 如果泰麒回歸的消息能鼓舞士氣, 把支離破碎的驍宗部屬聯合起來, 然後再以大家的力量去尋訪驍宗, 要比起她和泰麒兩個人孤軍奮鬥要容易多了.
泰麒默默地看著果實一個一個被火燄吞沒, 紅色的火舌讓他想起某個黃海的夜裡, 在火光映照之下, 讓他覺得又溫暖又害怕的紅瞳. 在泰麒的心裡, 尋找驍宗是首要之急, 一刻都不能耽擱. 但是他也能理解李齋的不安, 他們只有琳宇和函養山一個線索, 但是自己還無法感受到王氣, 要在地形錯綜複雜的函養山找到驍宗, 是極為困難的事.
「李齋, 請讓我考慮一下. 」一陣靜默之後, 泰麒終於開口.
李齋點了點頭, 站起身來. 「那麼…我先回房去. 您一定累了, 好好休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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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在院落裡捲起一大片落葉, 在晦暗的月光下迴旋飛舞, 然後靜靜地飄落地面.
琅燦走出門來, 就看到那個奇異的少年站在庭院裡. 少年看來大約十六七歲, 或許更小些, 細瘦的身材好像隨時可以被風吹走.
她最初注意到的是李齋對少年的態度, 關切中帶著恭敬, 彷彿堂堂州師將軍才是少年的隨從. 然而真正令她好奇的是少年本身, 乍看之下並不起眼, 卻散發著異於常人的氣息, 舉止沉靜卻不沉重, 漆黑的眸子在純真中帶著一種貫穿人心的力量.
琅燦走到少年的身邊看著他, 少年的個子只比她略高了半個頭.「這麼晚了, 還沒睡嗎? 」少年似乎吃了一驚, 隨即露出了羞澀的笑容. 「啊, 琅燦大人也還沒就寢? 」
「我今天聽到州侯大人說, 無法從其他反抗阿選的軍隊那裡獲得協助, 是怎麼一回事呢? 」少年低沉而溫柔的嗓音還有存留著幾分稚氣.
「傳 言阿選使用幻術, 擾亂人心, 讓有心起義的人士無法結盟. 事實上呢, 只要在人心裡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就算不用幻術也很容易加以操縱. 」琅燦嘆了一口氣, 臉上有著和十八歲容顏不甚相稱的深沉表情.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遭受破壞, 就再難挽回了. 人心就是這樣脆弱的東西. 」
少年沉默了半晌, 才輕輕地說: 「要是能找到主上就好了. 琅燦大人, 您覺得戴國還有沒有希望呢? 」
「戴國存亡的關鍵並不在於驍宗主上, 而是在麒麟身上. 因為在這個世界裡, 麒麟才是百姓的具體象徴. 」
琅燦忽然想起當年那個老是纏著自己, 追問主上安危的小麒麟. 第一次看到那個人見人愛的小男孩, 她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她看出了小男孩降服饕餮不可思議的力量, 也看出了他的怯懦和不安. 如此強大的力量在這樣一頭麒麟手中, 就像讓小孩舞刀弄劍一樣的危險.
「都說黑麒麟是祥瑞, 是戴國之幸…」
一直到很久以後, 琅燦都無法忘懷, 在那個冰冷的夜晚裡, 聽到這句話以後, 少年看著自己無比哀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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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屋裡的火早已熄滅. 一個黑影悄悄地走近桌前.
放置在桌上的包袱被輕輕解開, 裡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 路銀, 乾糧, 水袋, 沒有什麼特別的.
正準備走開的時候, 一個小小的木牌抓住了黑影的注意力, 那是一枚旌券
就著月光, 可以看到旌券的背面清清楚楚的寫著幾個大字: 「景王赤子」, 金紅色的御璽在月光下微微地發亮.
看到了想要尋找的東西, 黑影將木牌放回, 仔細結好了包袱, 然後無聲地滑出了門, 很快就消失在庭院裡.
[四]
闇黑的夜裡, 凌雲山上一片寂靜, 只有風吹落葉的聲響, 像海潮般一遍遍在山裡迴盪.
就在黎明即將來臨之前, 一種奇怪的細碎聲音夾雜在落葉的沙沙聲中, 起初聲音微弱到無法辨識, 然後逐漸變大. 當人們被劈啪的聲音驚醒的時候, 只見黑暗的天空透出紅光, 凌雲山已經陷入了火海.
跟著火勢而來的, 是阿選軍隊的攻擊. 空行師像蜜蜂一般團團圍住了凌雲山, 不斷對著州城投擲燃油和火把, 因為乾旱而枯萎的樹木很快就燃燒起來, 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李齋她們所住的院落尚未受到波及, 但是站在院子裡已經可以感覺到空氣中令人不安的溫熱, 四周盡是嘈雜的人聲和騎獸的悲鳴.
「請問有沒有看到李齋大人? 」少年從半開的房門外探頭進來, 一臉焦急的表情.
「沒有啊. 」坐在桌前的琅燦驚訝地回過頭來, 長長的辮子在腦後晃動. 「李齋不在她房裡嗎? 」
「沒有, 花影大人也不在. 」
「也許是去和州侯商討軍情了. 」琅燦淡淡地回答.
「可是連行李都不見了. 」少年惶急起來.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李齋不可能就這樣棄他而去. 一絲火星飛進了院子, 地上的落葉開始冒出一陣陣黑煙.「院子燒起來了, 琅燦大人趕緊離開這裡吧. 」
琅 燦搖了搖頭, 眼睛還是盯著桌面. 少年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個赭紅色的小瓶子, 瓶裡好像滿滿地裝著液體, 在旁邊有一個雕刻精細的水晶球. 琅燦把水晶球拿起來, 試圖把它放在瓶口上, 但是水晶球似乎比瓶口大一些, 很快就滾落下來. 琅燦搖了搖頭, 嘆了一口氣.
院子裡的火勢又大了些, 在琅燦來不及阻止之前, 少年抓起了桌上的圓球和瓶子, 只聽到一個清脆的響聲, 圓球剛剛好與瓶口密合, 一點都沒有鬆動的樣子.
琅燦定定地看著少年. 看到琅燦奇怪的眼神, 少年擔心地問: 「我是不是把瓶子弄壞了? 」飄來的黑煙嗆得他咳嗽不止.
遠處傳來廝殺的怒吼, 兵器互相撞擊的聲音之中夾雜著傷者的哀嚎.
琅燦霍然站起身來, 一手拿著瓶子, 一手抓起少年的手, 低聲地說: 「跟我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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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光和混亂的掩護之下, 琅燦帶著少年左彎右拐地走進州府的深處, 即使在這裡, 也還能感到逼人的熱氣. 不知用了什麼方法, 琅燦打開重重上鎖的門, 門後是一條狹窄黝黑的隧道. 「由這個地道可以走出凌雲山. 」
「我不能離開這裡, 我要去找李齋大人. 」少年停下了腳步.
「李齋將軍說不定已經不在這裡了. 但是您如果留在這裡, 不是被火燒死, 就是被阿選的軍隊抓走. 」琅燦深藍色的髮梢因為熱氣而蜷縮起來. 「您也許不怕死, 但是戴國的百姓就遭殃了. 又不知道要等幾年才能等到下一隻麒麟. 」
少年瞪大了眼睛, 卻沒有說話. 幾縷汗溼的銀黑色髮絲粘在額頭上.
琅燦的嘴角向上彎成一個嘲弄的笑容. 「我倒是沒有聽說過不怕火燒的麒麟. 就算您有使令, 也不見得逃得過烈火和空行師的雙重夾攻. 如果您堅持要冒這個險, 我也只好為驍宗主上和戴國的百姓祈福了. 」
就在少年猶疑之間, 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肥胖的男人搖搖擺擺地朝著這裡跑來, 但是還沒有跑到他們跟前, 就滾倒在地上, 一支羽箭從他的後心透入. 「敵人…攻進來了…」這是男人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濃稠的血液從他的嘴角湧出, 緩緩地在地上擴散成一個圓.
少年盯著地上肥胖的軀體, 他見過這個男人, 也記得那張扭曲的臉上曾經露出過的討好笑容, 甚至彷彿能聽到蓬盧宮裡女仙們的笑聲: 「南瓜大夫, 哈哈哈哈…」雖然置身在灼熱的火場裡, 他還是可以感覺到那股從心底直透上來的冷意.
一隻纖細的手伸過來, 用力地拉著少年. 在微微的暈眩中, 他茫然地跟隨著那個力量, 向前走進了黑暗的甬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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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泰麒回過神來, 他們已經在隧道裡走了很久. 一想到李齋可能正在州城裡拼命尋找他, 泰麒就興起一股要回頭的衝動, 但是唯一的光源是琅燦手裡的小火折.
「琅燦大人, 我覺得我們還是回去的好…」
「台輔大人, 等我們出了隧道, 隨便您要去哪裡我都管不著. 如果您現在一定要回去, 請恕我不奉陪. 」琅燦頭也不回地說, 清脆的語聲裡有著明顯的不耐煩.
如果有使令就好了. 回到常世以後, 泰麒第一次強烈的懷念陪伴在他身邊的使令. 特別是每次在他驚惶沮喪時, 就會握著他的那隻手. 然而他現在卻被一隻陌生的手握著, 朝著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方向行進.
當他們終於看到甬道盡頭發出的微光時, 泰麒輕輕的把手抽了回來.
[五]
隧道的出口在山腳的一條乾涸的小溪旁, 溪旁幾棵被燒得焦黑的小樹, 還兀自冒著白煙.
從山麓向上望去, 原本盤據在山頂的州城幾乎被燒的片瓦不留. 燃燒著的凌雲山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把, 把整個天空染成橘紅色. 在煙霧和熱氣之間穿梭著, 是像禿鷹一樣四處搜尋獵物的空行師.
琅燦默默看著望著眼前的景像, 過了良久, 才吐出一口氣. 「實在是太過份了. 」她喃喃地的說.
是什麼樣的恨意, 才能造成這樣巨大的毀壞? 她所知道的阿選, 即使作為一個叛徒, 也並不是一個可以懷抱如此深重恨意的人.
「李齋大人她們…」泰麒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想起李齋可能在山上活活被燒死, 就覺得一陣心驚.
「別擔心, 垂州府通往外面的隧道並不只這麼一條. 」琅燦看出了泰麒的焦慮. 「敵軍會採取火攻也並不是完全意想不到的. 」
泰麒低垂著頭, 他的頭巾在奔逃中脫落了, 漆黑而帶著金屬光澤的頭髮散落在肩上. 「您怎麼知道我是…麒麟? 」
琅燦從懷裡拿出了那個紅色的瓶子. 「這是戴國的重寶: 彤璘瓶, 一直由冬官保存, 我離開鴻基的時候把它帶了出來. 抵達垂州的時候, 正好碰到叛軍來攻, 紫泉汲汲可危, 於是垂州侯便央求我使用重寶來捍衛州城. 」
「只有具有國姓的人才能使用重寶, 換句話說, 除了戴國的王和麒麟以外, 根本沒有別的人能夠支配這項寶物. 但是在危急之下, 我們還是決定一試, 就算沒有用也比束手無策要好. 」
泰麒似乎記得驍宗曾經和他提過重寶的事情, 但是他待在白圭宮的時間太短, 根本沒有機會看到重寶是什麼樣的東西, 更別說是學習如何使用了. 「彤璘瓶的功能是…?」
「召 喚妖魔. 」琅燦簡單的說. 「只要把瓶子打開, 瓶裡的氣味就會把大批的妖魔聚集到附近, 以彤璘瓶為中心, 在數里外形成一個保護圈. 召喚而來的妖魔不會接近或是攻擊保護圈內的人, 但是也不像麒麟的使令一樣能分辨敵我, 牠們會攻擊任何從外面企圖進入保護圈內的人. 」
聽到這裡, 泰麒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這 個瓶子的確召來妖魔擊退了叛軍, 但是戰事結束以後, 妖魔卻沒有散去. 我們嘗試過各種方法, 都不能讓已經打開的彤璘瓶再度封口. 我甚至一度想把瓶子沉入海底…但是沒有用, 妖魔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 牠們不斷的湧入垂州, 散布在各地, 只有靠近州城的區域沒有受到攻擊. 」
「垂州從此成為妖魔的巢穴, 紫泉則變成了一座孤城. 阿選數次來攻, 也都因為妖魔的關係無功而返. 」琅燦諷刺的笑笑, 但是她握著瓶子的手卻微微的顫抖著. 「台輔, 所以您應該可以想像, 當看到有人能把彤璘瓶蓋上時, 我是多麼的驚訝了. 」
「垂州原本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地方啊. 四年來, 這個瓶子就像一個詛咒, 即使我無法親眼看見, 也知道無數的人們在周圍被妖魔吞噬. 每走過一個敗落的村莊, 看見地上被妖魔吃剩的殘骸, 就想到這些人等於是被我所謀殺的. 」
這就是上天對不自量力, 膽敢漠視天意者的懲罰. 在遙遠的白圭宮裡, 也有一個違逆天意的人, 他同樣會受到懲罰嗎?
琅燦很快的用手指抹去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把彤璘瓶遞在泰麒手中. 「對不起, 說了一些您大概不能瞭解的事情. 謝謝您把我從詛咒裡解放出來, 請好好收藏這個寶物. 」
悲天憫人的麒麟大概無法原諒這樣的罪過吧, 琅燦不禁這樣想.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 少年默默接過了瓶子, 輕聲地說: 「我瞭解. 」黑亮的眼睛裡並沒有憤怒或責難的意思, 彷彿完全能瞭解她的悲傷與悔恨.
「走吧. 我們得儘速離開, 妖魔散去以後, 這裡很快就會佈滿了阿選的士兵.」在血紅的天空下, 兩個孤獨的人影一前一後, 慢慢地在消失在凌雲山的陰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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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Poubgoge | December 13, 2009 11:54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