輓歌 (下)
[六]
泰麒和琅燦走了一天一夜以後, 凌雲山已經遠遠地被拋在他們身後. 「琅燦大人, 我們現在要往哪裡去? 」
泰麒和琅燦走了一天一夜以後, 凌雲山已經遠遠地被拋在他們身後. 「琅燦大人, 我們現在要往哪裡去? 」
「從這裡朝北走個五天左右, 可以抵達垂州的邊界, 在那裡還有些人煙. 先找個村子歇息, 然後靜待垂州侯和李齋的消息. 如果他們平安逃出紫泉, 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走在前面的琅燦回過頭來: 「不如借用您的使令吧, 這樣會省力些. 」
泰麒搖了搖頭: 「我不累. 」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沒有使令的事情, 好在琅燦也沒有堅持下去.
沒有身臨其境, 很難想像戴國荒廢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周遭一片死寂, 土地因為長年乾旱而龜裂, 途中經過的村落裡, 只有半倒的房屋顯露著曾經有人居住的痕跡, 但是現在不要說是人了, 連鳥叫蟲鳴的聲音都聽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運氣好, 他們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妖魔的蹤跡.
夜晚來臨的時候, 就在荒村的破屋裡躲避深秋的寒風. 倉促之間, 他們沒有帶任何食物. 幸好仙人不會因饑渴而死, 但是沒有食物來維持體力, 行進的速度便越發慢了下來.
琅燦背靠著半片破牆坐著. 雖然黑麒麟一直給她不安的感覺, 但是她不得不承認小時候的泰麒是個可愛的孩子, 這六年來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 把那個天真活潑的孩子變成眼前極度安靜的少年. 共同旅行了幾天,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泰麒這些年一直都在蓬萊.
「琅燦大人, 文州在哪個方向? 」泰麒忽然開口.
琅燦抬起頭來, 伸手指著某個方位. 從屋頂破洞可以看到黑色天幕裡鑲嵌著無數眨眼的星星.
「您是藉由星辰來決定方位的嗎? 」泰麒也抬頭看著天空. 他在蓬萊的圖書館看過不少天文的書籍, 但是這裡的星空和那個世界完全不同. 泰麒撿起了一根枯枝, 一面望著天空, 一面嘗試在塵土中畫出星星的排列方式.
「是啊. 」身為製造各種器物的冬官, 天文和星象對琅燦是基本常識.「要辨別方位, 你要先找到這幾個特別亮的星子. 」琅燦拾起另一根樹枝, 在地上比畫著. 「把它們連接起來. 你看這像什麼? 」
泰麒吃驚的看著地上的圖案, 這個形狀像是他在領受天敕時曾經看過的十二國地圖. 和上方的星空比對, 他發現其中有一顆星星微微泛著藍光.
「那棵藍色的星子代表柳北國的方位, 也就是正北方. 」琅燦微笑地說.
「傳說中, 倘若國運昌隆, 代表那個國家的星辰會特別明亮, 反之如果一國陷入混亂, 代表那個國家的星辰也會變得昏暗. 」
泰麒看著對應著戴極國的方位, 如果不注意去看, 根本就找不到那幾顆黯淡的星星. 「琅燦大人真的知道很多事情. 」
「別誇我了. 蓬萊的人也用星辰來辨別方位嗎? 」
泰麒沉吟了一下. 「以前人們的確這麼做, 不過現在大部分的人都用一種叫做羅盤的東西. 那是用磁鐵做成的儀器, 永遠指向正北方. 」
「磁鐵, 那是什麼? 聽起來可以運用在很多器具的製作上. 台輔, 您在蓬萊有學過這些嗎? 」
「這在蓬萊被統稱為科學, 又細分成物理, 化學以及生物. 還有一門基本的學問叫做數學, 大概和這裡的算學是一樣的, 這些都是學生一定要學習的科目. 我還沒有進入大學, 因此所學還不夠精深. 」
「嗯, 這跟冬官的職務很接近呢. 冬官除了用『咒』來製造冬器, 也要不斷尋求新技術, 製造有用的物品, 讓大家的生活更加便利. 看來我應該常常向台輔討教才是. 」琅燦若有所思似地歪著頭.
「在蓬萊, 大部份的人相信世界並不是被天帝或是神秘的力量所支配, 而是遵照著科學的法則而運轉. 他們運用這些學問製造了很多的東西, 有些的確改善了大家的生活, 有些卻被用來做為戰爭和殺戮的工具. 」說到這裡, 泰麒皺了皺眉頭. 「兩個世界運行的法則並不一致, 蓬萊的學問不見得完全都適用於常世. 」
在琅燦的要求下, 泰麒列舉了一些蓬萊的技術和發明, 像是汽車, 飛機, 電話, 電視, 冰箱等等, 讓琅燦聽得津津有味.
「說實話, 台輔, 我現在最想要從蓬萊得來的器物是…電鍋…我實在是餓昏了. 」說完這句話, 他們兩人一同大笑起來.
[七]
泰麒跟在琅燦的後面走著, 她深藍色的髮辮隨著步伐在腦後左右搖晃.
已經第三天了, 旅程在兩人談談說說之間並沒有想像中艱難. 泰麒發現, 和李齋相比, 琅燦並沒有因為他是麒麟而特意加以保護, 直率而沒有禁忌的言談更像一個朋友. 他記得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滿朝文武裡, 除了阿選以外, 琅燦是唯一向他直言驍宗可能身處危境的人. 即使在蓬萊, 泰麒也從來沒有過年齡相仿的朋友, 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很高興.
他們現在正通過另一處廢棄的市鎮. 這個市鎮看來頗具規模, 筆直的大街上有好幾家客棧和酒肆, 也因此格外顯得空洞而荒涼.
琅燦忽然停下腳步, 蹲在地上好奇地看著躺在街角的兩具屍骸. 「看來死了沒有多久. 這不是妖魔所為, 他們身上的衣服都完好無缺. 」她轉過頭來, 看見泰麒站在她的背後. 「我忘了, 麒麟是害怕這種事情的, 您走遠些吧. 」
雖然臉色有些蒼白, 泰麒還是搖了搖頭. 「他們好像在保護著什麼? 」
「看來的確是. 」琅燦輕輕地把一具骸骨移開, 露出了原本被覆蓋著的另一具嬰兒的屍體, 還有一個小麻布袋, 裡面滿滿地裝著白米.
他們花了一些時間, 仔細的把石塊堆成一個墳塚, 然後帶走了那袋白米.
當晚他們在離城不遠的野木下露宿. 琅燦用在城裡找到的鍋子盛水洗米, 泰麒則在附近收集用來升火的荊柏. 餓了三天以後, 他們終於能夠喝些熱粥果腹.
「大概是逃難的一家三口被軍隊所殺, 從服飾看來是好人家的子弟呢. 」喝完粥以後, 琅燦輕輕的說.
泰麒只喝了幾口粥就喝不下去了, 心裡一直浮現那兩夫妻想要保護孩子的景象: 「阿選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 驍宗主上這麼信任他…」
「台輔, 您把世事想得太簡單了. 」琅燦嘆了一口氣. 「乍將軍和丈將軍兩人, 在驕王時代人稱雙璧, 聽說私底下也頗有淵源. 兩人在朝廷裡各有各的勢力, 但始終保持在平衡的狀態. 照理來說, 不管誰被選為王, 另一個人都應當是最好的輔佐. 」
「您是說, 因為主上登上王位, 阿選因為嫉妒才叛變的? 」
「不, 我只是說, 乍將軍稱王, 打破了朝廷裡多年來的平衡. 但是他並沒有耐心等到新的平衡形成, 就開始大幅整頓朝廷, 反而把這種失衡的狀況弄得更嚴重. 台輔, 您知道那年冬天的『冬狩』行動嗎? 」
泰麒搖搖頭, 那年冬天他被派去拜訪終年溫暖如春的漣國. 但是回來以後, 即使是年紀尚小的麒麟也隱隱感覺到宮廷裡肅殺的氣氛, 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
「主上趁著台輔去國的時候, 下令清除驕王時代腐敗的官吏. 在三個月之間, 戴國上上下下有數百個官員被判罪, 很多人被處極刑. 的確有許多人是罪有應得, 但是在不公開而且匆促的審判中含冤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數. 就算主上有自信, 每個在他清算名單上的人都有罪, 他也無法親自監督每一個判決的輕重. 」
「也許對驍宗主上而言, 所有的官員都是他的棋子, 只要抓到首惡, 誤判幾個小人物, 根本不在他關心的範圍之內. 這樣的心態讓很多人為之心寒…總之, 在那三個月裡, 除了幾位主上的心腹外, 臣子們人人自危, 讓原本就已經傾斜的朝廷陷入無法挽救的地步. 」泰麒想起剛從漣國回來的時候, 主上曾經說過, 要常常看見自己才能放慢他的腳步.
「接下來, 盛傳主上下一個將對丈將軍開刀, 事實也證明主上那時正慢慢削弱阿選的兵權. 就算阿選本來沒有叛變之意, 情勢也逼得他不得不反. 更別說如果阿選早有計畫, 『冬狩』剛好把大批心懷不滿的官吏送到他的旗下. 」
「如此大規模的謀逆行動, 並非以阿選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 他需要很多人的協助. 請恕我說一句不敬的話, 讓那麼多人投向阿選麾下的, 正是驍宗陛下自己. 」
泰麒靜靜地聽著, 沒有說話.
「人類不是麒麟, 沒有人會無條件為他人犧牲奉獻, 每個人都會先為自己做打算. 然而國家不是靠少數幾個品格完美, 對王忠心不二的臣子就能支撐起來的. 」琅燦的聲音裡透著些許悲涼. 「我家數代都任職於冬官府, 看了不知多少各朝各代的政爭. 一個王朝是不是能長治久安, 往往並不取決於君主本身的決斷與能力, 而是在於他是不是能用人和容人, 能用人之長而不忌於其短, 而不是把有問題的臣子一股腦全逐出朝廷. 」
說完了一連串的話, 琅燦勉強笑了笑. 「台輔, 您是麒麟, 一定覺得這些批評主上的話很刺耳…」
泰麒打斷了她的話. 「不, 我對主上有我自己的看法, 但是還是很高興您能坦白告訴我這些, 讓我可以從人的角度來看待這些事情…事實上, 我並不能真的算是麒麟. 」
琅燦露出疑問的表情.
「六年前, 我的角被阿選砍斷. 現在既沒有使令, 也無法變身, 甚至不能感受到王氣. 嚴格說來,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
琅燦無法掩飾震驚的表情, 她現在才瞭解為什麼泰麒遲遲不把使令叫出來: 「那麼…您回到戴國實在是太冒險了. 」
「不, 就算身為普通人, 我也覺得自己身負拯救戴國的責任, 我是戴國的子民. 」
琅燦定定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的眼裡有著難以撼動的堅定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說: 「我要收回以前說過的話, 戴國真的有幸才能得到這樣的麒麟. 」
「琅燦大人…」
「台輔, 別大人大人的叫我, 我可承受不起啊. 」琅燦笑著說.
「那麼您也別叫我台輔. 我在蓬萊的名字是高．里．要. 」泰麒在地上劃出名字的寫法.
「所以…我可以叫您『阿要』嗎? 」
「當然可以. 」在冷風吹拂下, 少年真摯的笑容就像一道暖流, 讓琅燦打從心底暖和了起來.
[八]
中午歇息的時候, 泰麒看到兩個人向他們走來. 這是逃離紫泉後, 他們第一次看到人跡.
那是一個約莫三十歲的男人, 還帶著一個孩子. 小男孩瘦得像隻猴子, 一雙大眼睛在臉上骨碌碌地轉動.
「您從北方來的? 」琅燦對男人頷首為禮.
男人看來頗為驚訝. 「是啊. 咱老家在文州, 一路往南逃難. 聽說垂州的妖魔變少了, 就帶著娃兒來看看. 姑娘和小哥是…? 」
「我和弟弟要上藍州投奔親戚. 雖說垂州的妖魔變少, 但是城鎮全都荒蕪了, 您怎麼還往這兒走? 」
「妖魔變少, 就有希望從垂州越過虛海到雁國或柳國去. 留在戴國只有死路一條. 」
「咱們從文州來, 一路上什麼慘事都見過了. 冬季嚴寒, 夏天酷熱, 軍隊和土匪勾結起來欺壓百姓, 動不動就一把火燒掉整個里. 俺剛在前面的村裡聽說垂州州城淪陷, 軍隊正在鄰近各州強拉民伕為兵, 很快就會大舉進駐垂州. 這位小哥, 小心別被拉去了, 他們可是連十二歲的小孩都不放過的. 」
「所以想趁著軍隊來臨之前, 趕緊看看有沒有逃離戴國的機會. 俺自己是無所謂, 但是總要為娃兒謀一條生路, 這是他媽媽臨終前交代的. 」
琅燦看著眼前面黃肌瘦的兩個人. 「我們正要煮粥, 你們也來一點吧? 阿要去盛些水, 順便拾些鴻慈來升火… 」
男人和小孩狼吞虎嚥地喝了好幾碗白粥, 看來已經好久沒好好吃過一頓了.
一直默默看著他們的泰麒忽然問道: 「聽說主上就是在文州失蹤的, 你們從文州來, 有沒有聽說過什麼消息? 」
男人壓低了聲音. 「小哥啊, 在人多的地方可千萬別提這種事情. 好多人就是因為一時嘴快, 害得全家都遭殃. 」
「都已經六年了, 如果那位真的活著, 怎麼會一點消息也沒有? 早就沒有人抱著希望了. 不過文州的地勢不同, 山裡有無數的廢棄礦道, 連本地人都無法盡知. 聽說州侯幾乎把整個文州翻了過來, 還是沒有找到. 只可憐住在那裡的百姓, 為此不知死了多少人, 這是俺親眼看見的. 」
「文州侯嗎? 」泰麒記得文州侯是驍宗的心腹.
「是先前曾被罷黜的文州侯. 聽說鴻基那裡的大人和他有過約定, 讓他可以在文州為所欲為. 不過這些都是雲海之上的事, 咱們升斗小民那能得知詳情, 只是自己胡亂猜測罷了. 」
「垂州的情況要比文州好上十倍. 縱有妖魔橫行, 但妖魔那裡比得上人的兇惡. 俺寧可讓妖魔一口吞了, 也比受惡人欺壓要來得乾脆. 」
---------------------------------------------------------------------------------------------------------
男人向琅燦和泰麒道別後,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遠方.
琅燦忽然輕輕哼著一個曲子, 歌詞古奧難懂, 但是從低沉的曲調裡可以聽出是首哀傷的歌.
「這是什麼歌? 」泰麒聽了一會兒, 忍不住問.
「這是戴國百姓人人都會唱的, 是送別死者的輓歌. 大意是說, 不管是聰明還是愚笨, 人都難免有死去的一天. 我剛才聽說文州的慘況, 覺得很難過才唱了起來. 」琅燦悶悶地說.
那個下午他們就只是默默地走著,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一直到傍晚, 琅燦想拿出米來煮飯時, 才發現米袋裡只有一些碎石子, 連一粒米都沒有.
「一定是那個小孩子趁我洗米時偷換的. 虧我們還好心請他們吃粥, 真的是恩將仇報. 」琅燦氣的臉都綠了. 「倒不是為了這點米而生氣. 但是倘若我們不是仙呢? 這樣的舉動可以讓我們兩人餓死在荒山裡. 戴國的人什麼時候變成這麼惡毒了, 為了自己活命, 就可以不顧他人死活. 」
琅燦忽然發現泰麒看起來很平靜, 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
「阿要, 你難道不氣嗎? 還是…你早就在懷疑他們了? 」琅燦想起泰麒當時一直默不作聲.
「我並沒有懷疑他們. 」泰麒淡淡的說, 好像只是在陳述一件簡單的事實.
琅燦自嘲地笑笑, 麒麟果真是仁慈的生物. 「都是我不好, 去相信什麼萍水相逢的人. 反正那袋米也是撿來的, 只是我們要再餓幾天了. 」
臨睡的時候, 在朦朧間, 她猛然醒悟, 泰麒之所以沒有生氣, 並不是他早就知道那對父子不是好人, 也不是因為同情憐憫, 而是他根本沒有對人的善意抱以期望, 自然也沒有失望可言.
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年, 心裡藏了一座冰山.
---------------------------------------------------------------------------------------------------------
「阿要…阿要…」那是母親溫柔的呼喚.
他朝著聲音的來源跑去, 看到母親站在人群之中看他, 臉上卻帶著說不出是厭惡還是恐懼的表情.
「媽媽, 我做錯了什麼? 」他早已習慣看在別人臉上看到那個表情了, 但是不要連母親也這麼看他.
「你什麼事都沒做錯. 」母親空洞的聲音說著. 「但是你什麼事也不曾做, 什麼也不在乎. 這也難怪, 我的阿要在很久以前就被別人奪走了. 」
請不要丟棄我,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他就是無法說出話來.
母親扭曲著面容笑了, 彷彿能聽到他心裡的聲音. 「是你把我們丟棄的. 你難道忘記了嗎? 你已經把我們全部都殺死了…」
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 以同樣扭曲的笑容看著他…
他渾身冷汗地醒來, 但是仍閉著眼睛躺在那裡, 一直等到急劇的心跳緩慢下來.
「阿要…該起來了, 你可真是能睡啊. 」琅燦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張開眼睛, 天已經亮了.
[九]
靠近垂州的邊界, 地勢就不斷地向上攀升, 行走變得艱難起來. 再加上強勁的山風, 讓琅燦和泰麒幾乎每走一小段路, 就要停下來休息一下.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個山村, 叫做祥羽里. 據說是垂州侯出身之處, 不過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個地方.
原本預估兩天可以抵達的地方, 在飢餓和疲倦的情況之下卻花了四天. 當他們終於看到山腰上的房舍時, 已經疲累得沒有力氣感到高興了.
小小的村落比起途中經過的空城更加令人感到淒涼. 連年的天災人禍, 十室九空, 祥羽里一共只剩下十餘戶人家, 骨瘦如柴的人們就像遊魂一般在在里家附近的路上走著.
里胥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 「真正對不起, 不能讓你們留在這兒. 您大概也知道, 只要被抓到藏匿來歷不明的人, 整個村子都可能被燒為灰燼, 身為里胥, 我不能冒這個險. 」老人欠身向琅燦和泰麒鞠著躬. 「在這裡休息一晚, 就請離開吧. 」
「聽說垂州侯是在這兒長大的. 我們是從紫泉州侯府來的, 可不是來歷不明的人. 」雖然失望, 琅燦還是想試著說服里胥. 「我們花了四天才走到這裡, 老丈您就行行好吧. 」
「誰不知道垂州侯是丈將軍的眼中釘? 這裡位於邊界, 鄰州的士兵有時會越界過來, 要是他們知道你們在這兒, 就不得了了. 」老人看起來更加緊張. 「二年前他們來的時候, 一把火就燒了咱們村子通往水源之間的橋樑, 一直到現在, 咱們都得走好幾里的山路到另一個水源取水, 光是今年就有好幾個人在路上被妖魔吃得屍骨無存. 」
「橋斷了, 難道不能再造? 」琅燦問道.
「那座橋橫跨山崖兩邊, 中間的峽谷深不見底, 兩岸之間雖然只有數十尺, 也不是可以一躍而過的距離. 那原本是咱們村子對外最主要的道路, 你們來這裡走的小路, 以前是沒人用的. 」老人嘆了一口氣. 「這附近的土地貧瘠, 咱們一向都靠木工編織之類的活計和對岸的鄰里交換糧食. 加上連年乾旱, 幾年前這裡的水井就都乾涸了, 最近的水源就是山崖對面的湖. 」
「燒斷了橋, 就等於斷了祥羽里的生路. 當年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把橋搭建起來. 現在沒有人力物力, 是更加不可能了. 」老人的眼神更加黯然. 「能走的都走了, 里家只剩下老弱婦孺, 靠一點貧地過活. 咱們自己都沒飯吃了, 怎麼能養活得起多餘的人? 」
琅燦好說歹說, 里胥終於點頭讓他們在里家多待幾天, 但是他們必須要幫忙里民做些雜務交換食宿, 琅燦要和里家的女人一起織布, 泰麒則要下田幹活.
到了傍晚休息的時候, 琅燦和泰麒站在曾經有過橋樑的懸崖邊上, 在夕陽的餘暉中眺望著對岸. 如同里胥所說, 對岸看來近在咫尺, 但又遙不可及.
「阿要, 你還好吧? 」泰麒點點頭, 不過他看起來不太好, 手上腳上都瘀青了好幾處.
「我今天一個人就織完了一整匹布, 把他們都嚇了一大跳. 」琅燦有點得意地說, 頑皮的笑容一點都不像位居冬官之首的重臣. 「我從小就在各種工藝機械之中過活, 這點事才難不倒我呢. 」
「倒是這座橋有點麻煩, 只要有隻騎獸能飛到對岸去, 用繩索把兩岸連結起來, 一切就容易了. 如果身邊有可以施咒術的咒物也好, 可惜我什麼都沒帶在身上. 」琅燦皺著眉說. 「不過我們只能在這裡待幾天就要走, 就算有橋對我們也沒什麼幫助. 」
一陣強風吹來, 琅燦拉著泰麒往裡站. 「好冷, 我們回去吧. 」
「我想在這裡多站一下. 」泰麒安靜地說.
琅燦朝泰麒看了一會兒. 「好吧, 那我先回去了. 你自己要小心. 」
---------------------------------------------------------------------------------------------------------
「怎麼啦? 」早晨的時候, 琅燦發現泰麒滿眼紅絲, 看起來一夜沒睡.
泰麒小聲地對她說: 「我跟里胥借紙筆畫了這個, 琅燦姐姐, 您可不可以幫我看看? 」
琅燦的心裡一跳, 這是泰麒第一次叫她姐姐, 總覺得有些彆扭. 不過當她接過泰麒手上的那疊破紙來看時, 就完全忘記這回事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奇怪的東西, 像一個倒過來的大布袋, 底下還連了很多線, 線上綁了一個籃子. 「這個…是什麼? 」
「這是蓬萊的人使用的交通工具, 叫做『熱氣球』. 」
[十]
泰麒向琅燦仔細地解釋熱空氣上升的原理. 「只要布袋兜住了足夠的熱空氣, 就會升上天空. 本來要讓氣球飛得高遠, 要灌入很多的熱氣, 運用氣流控制飛行的方向也不是這麼容易. 但是我們只須越過數十尺的距離. 我剛才去看過, 早晨的風, 是從這裡往對岸吹送的… 」
「等等…」琅燦又檢查了一遍草圖的細節, 然後笑了起來. 「畫得很仔細, 我想應該沒問題, 沒想到阿要還有這方面的才能呢. 」
「我昨天晚上用紙做了一個小模型, 現在的風向剛好, 我們可以去崖邊試試. 」泰麒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但是眼裡有少見的雀躍表情.
模型是用好幾層紙糊成的一個直徑約二尺的圓筒, 一頭密閉, 另一頭則開著口. 泰麒用樹枝和石頭架成一個窄口的爐子, 當白色的煙霧升起時, 開口朝向爐頭的紙筒很快就鼓脹起來.
「小心別燒著了…」琅燦和泰麒一人一邊抓著紙筒, 感覺到手中上升的力量逐漸變大. 「這樣應該可以了… 一, 二, 三! 」
兩人一齊放手, 白色的紙筒冉冉地升上天空向前飛去, 轉眼就到了對面的山崖, 然後隨著迴旋的氣流緩緩落地.
「成功了! 只要到得了對岸, 其他就不是問題了. 」琅燦歡呼了一聲. 「阿要, 你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紙的? 」
「我昨晚在里祠找到一大疊紙…」泰麒囁嚅地說.
「那是里家孩子們上學用的紙. 」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里胥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 還有散了一地的樹枝和石堆.
「老丈, 您也看見了吧? 只要有人拉幾條繩索到對岸固定以後, 就可以把木籠吊在繩橋上, 像纜車一樣用滑輪拉著過渡兩岸. 以後還可以加上木條, 做成吊橋. 」琅燦越說越興奮. 「不過, 要把人載過去, 可要造一個很大的熱氣球, 得用布縫製, 還要塗上油才不會漏風…」
「姑娘, 您有沒有想過, 萬一不成功, 這東西掉進懸崖裡, 上面的人可是會粉身碎骨的. 」老人搖著頭說. 「沒有人會冒這個險. 」
不等琅燦回答, 泰麒很快的說: 「這是我的主意, 當然是我去. 」他的眼睛看著琅燦.
琅燦遲疑了一下.「好吧. 老丈, 請把村民召集起來, 我們需要大家的幫忙. 」
「可是…」里胥還是有些猶豫.
「連阿要都願意冒生命危險了, 如果祥羽里的人還不願為自己的村子盡一份力, 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琅燦正色說道.
當天里胥召集了所有的村民, 向他們解釋琅燦和泰麒的計畫.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 每個人都表示支持, 大家都理解到這是祥羽里唯一的活路.
琅燦依照泰麒的草圖加以修改, 教導里家的女人縫製熱氣球的布袋, 也幫忙村裡僅有的老工匠打造滑輪和木籠. 里胥則帶領其他的人採集樹皮, 搓成又粗又長的繩索.
泰麒的工作是負責將不同的部份加以組合, 幾天下來, 村子裡幾乎每個人都認得這個雖然安靜, 但是做事十分細心的少年了.
忙了七天以後, 終於一切就緒. 懸崖邊上搭起了大型的爐子, 木料和鴻慈不斷被投入其中, 架在爐上的布袋裹住了熱氣, 逐漸膨脹成一個大球.
琅燦看著泰麒手裡牽著繩索的一頭, 跨入掛在熱氣球下面的籃子裡, 一點也沒有緊張的樣子. 她突然有股衝動想阻止一切, 不過終究沒有說出口.
當熱氣球終於帶著竹籃向上升起時, 琅燦斷然舉起刀來, 砍斷了繫在氣球上面被拉得筆直的繩子.
---------------------------------------------------------------------------------------------------------
在蓬萊的時候, 少年就一直嚮往飛行, 總是想像自己在空中飛翔. 他看了很多關於飛行的書籍: 鳥, 飛船, 熱氣球和滑翔翼.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是麒麟, 飛行是他的本能.
即使在蓬山的時候, 也只匆匆飛過一次, 後來在白圭宮的時候, 則更加沒有機會嘗試. 但是少年一直記得變成麒麟飛行時奇異而美妙的感覺.
少年感到自己離開了地面, 地上的人和房舍都變得越來越小, 深達萬丈的黑色峽谷就在腳下. 他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就像在公寓頂樓向下眺望的時候, 他想到的是飛翔, 而非墜落.
空氣在周遭蠢蠢欲動, 那是上昇的氣流, 少年知道自己可以乘著這道氣流前往更高更遠的地方, 天空是這麼的藍, 連一片雲也沒有, 像一個無邊無際的樂園.
手裡的繩索的重量忽然提醒他身在何處. 他已經穿越了峽谷, 到達山崖的另一邊了.
少年嘆了一口氣, 用力把氣球的開口拉大, 讓冷空氣進去. 氣球上升的速度很快就停滯下來, 然後逐漸下降到地面.
從遠方看來, 失去飽滿形狀的熱氣球, 就好像一片白色的雲彩, 緩緩從天際墜落下來.
---------------------------------------------------------------------------------------------------------
看到熱氣球平安降落的時候, 琅燦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一直隱隱不安, 擔心少年會隨著熱氣球消失在天空裡, 不知所蹤.
所有的人都站在隔岸, 看著少年走出竹籃, 把滑輪套上繩索, 固定在大樹上, 然後慢慢把懸吊在繩上的木籠拉過去. 他顯然並不習慣於做這類的事, 動作顯得有幾分笨拙可笑.
在琅燦的眼裡, 少年的身影卻說不出的渺小而孤單. 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對少年出乎尋常的關心, 並不是因為他是戴國獨一無二的麒麟, 也許是…少年在孤獨和冷漠之中隱藏的天真和熱情, 讓她感覺他們是同類的人.
人群中爆出了一陣歡呼聲, 少年回到對岸來了. 琅燦自嘲的笑笑, 加快了腳步朝著歸來的少年走去.
[十一]
晚上祥羽里的民眾聚集在里祠, 舉行了慶功會.
就像是長久乾旱的土地上下了一陣驟雨, 藉由共同建造纜車, 人們心裡重新燃起了希望. 家家戶戶都毫不吝惜的把最好的食物和水酒拿出來, 雖然所謂最好的食物也不過是雜糧做成的麵餅.
「里祠是求子的地方, 沒有人忍心讓自己的孩子誕生在這樣的荒年裡, 所以這裡好久都沒有人來. 」里胥不勝感慨地對琅燦和泰麒說: 「但是您看看, 剛才又有幾對夫婦把絲帶繫在里木上了. 這都要感謝你們給祥羽里帶來了希望. 」泰麒朝著里木看去, 上面的確飄著幾條彩色的絲帶.
「老丈, 您不會再把我們趕出村子了吧? 」琅燦撇了撇嘴.
「啊喲, 姑娘您這麼說, 真是讓老朽沒有容身之地. 」里胥看來十分惶恐.
「我們還有很多別的計畫呢. 要改進現在的纜車, 還要把吊橋造起來…祥羽里真是太好玩了. 」琅燦促狹地說. 「所以我說啊…就算您要趕我走, 我也會賴在這裡的.」
在旁邊聽到這話的人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
臨近午夜, 喧鬧的人群早已散去, 但是泰麒還坐在里祠的門口, 用小石塊在地上慢慢堆砌著什麼.
「阿要, 今天高興嗎? 」琅燦在旁邊也找了個位子坐下.
「嗯, 我覺得自己終於做了一件有用的事. 」泰麒抬頭說. 「在這裡, 我真正是一個有所貢獻的人, 而不是尊貴卻無用的麒麟…」
雖然臉上帶著微笑, 少年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天上的星辰. 「北方在我們的左前方, 是吧? 」
「阿要在想念驍宗主上嗎? 你現在能感覺到王氣在北方? 」
泰麒搖了搖頭,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如果…我是說如果, 主上已經不在了呢? 」琅燦有些困難地說出這句話來.
泰麒沉默了很久, 這是他自己在心裡問了無數次的問題. 「我會一直去找, 直到得到確實的答案. 即使已經不是麒麟了, 我對主上的誓約仍舊不會更改. 」
「我一直在想琅燦姐姐幾天前所說的, 關於冬狩的事情. 就算是驍宗主上做錯了什麼, 我也相信他是真心守護著我的, 就像他全心相信我一樣. 」他想到那雙為他披上冬衣的大手, 還有聆聽他童稚的言語時, 充滿寵溺憐愛的目光.
「也許主上正處於無可言喻的困境之中, 但是只要他能想到, 在這個世界上, 還有一個永遠都不會背棄他的麒麟, 或許就能稍微減輕他所受的痛苦, 讓他再多支持一下. 而我, 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存在的. 」泰麒輕聲的說. 這也是六年來, 在那個充滿敵意和死亡的世界裡, 支撐著他唯一的理由.
「這麼久了, 驍宗主上一定盼望又失望了千百次, 也可能像您所說, 已經不在了. 但是為了那份信賴, 就算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能找到他, 我也不會放棄. 」少年黑色的眸子是如此明淨澄澈, 似乎能照亮人心之中最細微的污穢和渣滓.
琅燦微微地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 忽然開口: 「阿要, 我們明天離開這裡. 」
「我們不是要在這裡等李齋? 」泰麒驚訝地說, 面前用石塊疊成的小塔嘩啦一聲, 散了一地.
「可以讓里胥轉話給李齋和州侯. 你不是一心要去找驍宗主上嗎? 我們到北方去吧. 」
---------------------------------------------------------------------------------------------------------
他走在長長的甬道裡, 甬道的盡頭, 是他思念多時的人.
「驍宗主上! 」他不敢叫得太大聲, 怕驚醒了這場美夢.
「蒿里, 你不該到這裡來的. 」他的王看來跟以前一樣, 但是赤紅的眼睛看來十分的嚴峻.
「主上? 我要找到您, 還要拯救戴國的百姓…」他著急地說. 主上好像並不想見到他.
「蒿里啊…」驍宗的口氣和緩了下來, 臉上又流露出以往看著他的溫柔表情. 「你要先拯救你自己, 才能解救戴國的百姓. 戴國不需要一個沒有用的麒麟. 」
「拯救我自己…? 」他不瞭解主上在指什麼, 是說自己沒有角的事嗎?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但是蒿里,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驍宗的眼神又嚴肅起來. 「萬一我不在了, 你還是要替我好好的照顧戴國的子民. 你能答應我嗎? 」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努力睜大雙眼, 直視著主上的眼睛, 低聲地說: 「我答應您. 」
「蒿里長大了. 真希望能和你一齊好好的為戴國做一番事業…」驍宗欣慰的笑了, 身影逐漸和黑暗的甬道溶成一體.
他用盡全身氣力向著前方大喊: 「主上, 請等著我. 我一定會找到您的. 」
[十二]
當琅燦早晨走進茅舍時, 泰麒還躺在床上沒有起來.
「阿要, 我們該走了. 」她走近床前, 卻意外發現少年的眼睛緊閉, 額頭上全是冷汗, 看起來是病了.
一般說來, 仙人和麒麟都不會輕易受傷或生病, 可是一旦病倒, 就不是一般的醫生可以醫治得了的. 尤其是麒麟, 牠們的生理構造和一般人類不完全相同, 在王宮裡都由專門的瘍醫來照顧.
這應該不是失道之病吧? 琅燦一時慌了手腳, 想用手感測少年額頭的熱度, 卻被側頭甩開, 才想到麒麟很忌諱別人觸碰自己的額頭.
「阿要…阿要…」琅燦輕輕的叫了一陣子, 泰麒的眼睛才微微張開, 但是很快的又閉上了.
---------------------------------------------------------------------------------------------------------
持續的高熱讓泰麒時醒時睡, 他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只知道琅燦一直在旁邊照顧自己, 不時用冰涼的手巾擦去他滿頭滿臉的汗水.
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 泰麒想坐起來, 但卻被琅燦阻止. 「阿要, 我出去看看, 你不要動, 好好躺在這裡. 」
飄浮在昏沉和清醒的交界中, 他似乎聽到吆喝和哭喊的聲音, 但是都好像發生在極為遙遠的地方. 直到茅舍的門被粗暴的推開.
「將軍, 你看看這小子的頭髮, 這應該不會錯了. 」泰麒勉強睜開眼, 進來的是幾個穿著盔甲的軍人. 其中一個人走過來, 把他從床上拉下來, 將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的他拖至屋外.
看來像士兵的人走過來. 「將軍, 全部都搜查過了, 除了這小子以外, 其他看來都是村裡的人. 」
「別把忙著把村子燒了, 也許我們應該在這裡等候埋伏. 不管怎樣, 先把這個小子帶走, 小心別傷了他. 」說話的是一個留著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 看來是他們的首領.
泰麒跌坐在地上, 覺得頭裡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燒, 他沒有辦法冷靜去想這些人到底是誰, 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他甚至無法開口說話.
突然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堂堂的文州司馬, 怎麼有空到這個小地方來? 」
「琅燦大人, 好久不見. 這應該就是丈將軍所要的人吧? 」男人似乎對琅燦的出現並不感到驚訝.
「丈將軍允諾, 這個人由我全權處理, 您這麼做完全破壞了我的計畫呢. 」琅燦優雅而冷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泰麒感到整個人都像墜入了冰窖. 他眼前似乎浮現了眾多的臉: 阿選, 母親, 廣瀨老師…, 他曾經全心信賴的每一個人, 最終都背棄了自己. 即使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別人背叛, 他感覺到的痛苦卻比第一次更加強烈. 他想要仰起頭來看著琅燦, 卻因劇烈的頭痛無法做到.
「丈將軍是琅燦大人的主子, 可不是俺的. 難道說…琅燦大人不知道戴國真正的主子是誰? 」男人不懷好意的笑了. 「俺知道這個小子的身份, 這麼重要的人, 不能留在您的手裡. 」
「你們…怎麼會到這裡的? 」
「這只怕要怪丈將軍行事不夠機密. 你們在這裡以麒麟為餌, 想要一網打盡垂州的殘餘勢力. 這個計畫早就被文侯得知. 等咱們把他帶回文州, 由鴻基而來的大軍恐怕還在路上. 」
「你們把泰麒抓去也沒有用, 他失去了角, 沒有使令, 不會對大局造成什麼改變的. 」琅燦的聲音不似先前一般鎮定.
「但是如果他一不小心死了, 新的泰果長出來, 就會給大家帶來麻煩. 」男人轉頭吩咐手下, 兩個士兵走向泰麒, 要把他架走.
琅燦走向前去, 像是要阻止他們. 忽然覺得背心一陣劇痛, 她愕然發現一點劍尖從自己的胸前透出.
文州司馬緩緩抽出了長劍, 冬器上明澈似水, 不見一絲血跡.
琅燦仰天而倒, 深藍色的長髮散開, 浸濕在由塵土和鮮血混合的泥漿裡.
「司馬大人…」一旁的士兵也嚇呆了.
「不要緊, 這次文侯大人派咱們來, 早就做好與鴻基絕裂的準備. 丈阿選在鴻基囂張了這麼多年, 白圭宮也該換個主兒了. 趕快把這個小子帶走吧, 可惜咱們見不到禁軍和垂州侯的一場大戰了. 」
士兵連忙稱是, 繼續向泰麒走去. 他們的手還沒有碰到少年的衣襟, 地上的陰影中伸出來一隻尖利的爪子, 以迅雷之速抓斷了來者的咽喉.
在慘叫聲中, 一頭暗紅色的犬形野獸緩緩從地上升起, 從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聲音.
「糟了, 這小子還有使令. 」文州司馬急忙呼叫散布在村裡其他的手下, 但是沒有人可以抵擋饕餮巨大的妖力. 不到一刻鐘, 文州侯派來的精銳部隊, 包括帶頭的州司馬, 就被全數殲滅, 沒有一個人能夠生離祥羽里.
---------------------------------------------------------------------------------------------------------
泰麒坐在地上, 茫然看著周圍躺了一地的屍體.
「台輔…真是太好了, 您的使令回來了. 」躺在地上的琅燦吃力的把頭側過來, 注視著少年.
「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 少年才緩緩地說.
「您從來就沒有完全信任過我, 不是嗎? 」琅燦微微的笑容中帶著苦澀. 「我很高興, 戴國有一位聰明的麒麟. 」
「阿選的大軍很快會來, 但是我想垂州侯他們會更快找到這裡. 就在這裡等著吧. 好在您有使令, 要逃跑並不是難事. 」
「遇見阿選的時候, 請替我和他說…我們做錯了. 不管為了什麼原因, 都不應該造成這樣的殺戮, 更不該為文州侯這樣的人所利用. 」
「我雖然欺騙了您, 但是並沒有打算把您交給阿選. 我是真心想要和您一起去找尋驍宗主上的. 」琅燦的聲音微弱的細不可聞.
「為什麼? 」泰麒又問了一次, 這次聲音裡的悲哀更甚於憤怒.
琅燦閉上眼睛, 讓那些多年前糾葛著快樂和黑暗的回憶, 跟隨自己而去. 她相信有一天, 那個叫『阿要』的少年終於會明瞭她的, 因為他們是同類的人.
[十三]
這是垂州今年的初雪.
白色的粉末把一切都覆蓋起來, 士兵, 村民, 琅燦, 全部都漸次消失在純白中, 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 只有他才知道雪地之下, 到底埋葬了什麼.
這世界又剩下他孤獨一人.
「我是想要相信你的…」他喃喃地說著.
過了很久, 才覺得面頰上有溫熱的感覺, 眼淚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流了滿臉.
他並非為自己而哭泣, 而是為了被埋藏在冰天雪地裡的死者.
耳邊似乎又響起琅燦低沉婉轉的歌聲: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躑躕.」
也許驍宗賜名給他的時候並無此意, 但是在這一瞬間, 他確實明白了『蒿里』這個名字的真意.
他註定要一輩子背負著亡者的痛苦和怨憤而活下去, 那些在蓬萊, 在常世, 直接或間接因自己而死去的人們.
蒿里, 那個傳說中的亡魂聚集之所, 其實就在他心裡.
悲傷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將他淹沒. 這悲傷如此巨大, 即使知道可能在其中被撕裂壓碎, 他也不願意再度把自己的心冰封起來. 因為埋藏在潔白柔軟的雪地之下的, 除了死亡, 惡意和背叛之外, 還有他所渴求的…那一丁點屬於人的溫暖.
他想起廣瀨曾經說過的話: 「人身為人這件事本身是這麼的污穢…」他終於瞭解了, 人類的同情, 瞭解和溫暖, 原本就和死亡, 惡意和背叛無法分割. 要擁抱人性的溫暖善良, 就也得同時接受它醜惡骯髒的一面.
如果他不能承擔這些, 就沒有資格做一個麒麟.
---------------------------------------------------------------------------------------------------------
當李齋帶領一隊輕騎到達祥羽里的時候, 山村完全被白雪覆蓋. 萬籟俱寂中, 只有風聲迴盪在山裡, 發出有如悲泣的聲音.
他們看到了里祠裡面繫著五彩絲帶的里木, 還有懸崖邊垂掛的繩索和木籠, 但是整個村子裡見不到一個人.
一直等到他們走到懸崖邊緣, 極目向對岸眺望的時候, 才在無垠的純白雪地之中, 看見一個小小的黑點, 彷彿已經等待了許久.
那是一隻黑色的麒麟.
[終章]
弘始八年十一月, 文州侯舉旗稱王, 和阿選帶領的禁軍交戰於文州與瑞州邊界, 戰火一直綿延至鄰近的承州.
在此同時, 泰麒李齋和由紫泉撤退的垂州侯會合, 不到一個月, 就聯合了藍州的州師, 重新收復了垂州州城. 麒麟的旗幟在紫泉升起, 號召全國各地的義軍.
縱然有厚厚的雪堆, 還是無法完全掩蓋幾個月前凌雲山被大火燒焦的氣味和痕跡. 由於垂州府邸已經盡數燒毀, 大家都住在臨時搭起的簡陋小屋裡, 雖然難以抵擋嚴冬的寒風, 但是想起幾個月前的險境, 小屋裡的人們還是為自己得以浩劫餘生而慶幸著.
泰麒在此時卻準備離開垂州, 悄悄前往琳宇找尋驍宗的下落.
李齋看著正在收拾行囊的泰麒, 原本話就不多的少年, 經此一役後似乎變得更加安靜了.
李齋並不贊成泰麒遠離義軍的保護, 獨自跑到兵荒馬亂的文州去. 爭論了好幾次以後, 才發現看似溫順乖巧的泰麒, 一旦打定了主意, 就固執得難以理喻.
聯合藍州的情況也是一樣, 由於堅持不願使用重寶或使令來逼迫原本在阿選陣營中的藍侯, 泰麒親身進入州侯府去勸說, 差一點就有去無回. 對於李齋的勸阻, 泰麒只有一句話: 「如果我不相信戴國的百姓, 拯救他們的口號就毫無意義. 」令人吃驚的是, 最初充滿了敵意的藍州侯, 竟然奇跡般加入了義軍的行列.
在祥羽里重逢時, 泰麒輕描淡寫的帶過琅燦為了救他, 被文州司馬所殺的經過, 當時因為急著躲開阿選的大軍, 李齋並沒有多加追問, 但是一直心存疑慮.
紫泉被突襲的前夕, 的確有人留書給垂州侯, 指出李齋居心叵測, 極可能是慶國的奸細. 當垂州侯把李齋和花影一起召去詢問的時候, 空行師火攻州城, 琅燦就在一片混亂中帶走了泰麒. 事後大家都覺得, 那個告密者以琅燦的嫌疑最大. 如果琅燦不是阿選放在垂州的一顆棋子, 要怎麼解釋為什麼阿選, 甚至文侯都得知泰麒回歸的消息?
對於種種傳言與詢問, 泰麒都保持沉默. 李齋覺得自己越來越不能瞭解這個少年, 他不再是多年前那個親近她, 對她無所不言的天真孩童了.
「台輔,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文州現正兵馬倥傯, 您還是不要太接近比較好…」李齋忍不住又念了起來.
泰麒嘆了一口氣, 放下手中包袱坐了下來, 認真地看著李齋: 「李齋, 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 」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 我一直是個旁觀者. 周圍的人在我身邊受苦, 但是我並不在乎, 也不想嘗試去做什麼事來改變. 後來…有很多很多人死去, 雖然表面上是使令所為, 但是事實上, 使令的行為只是反映了我的心. 」
「我對缺乏勇氣的自己說, 因為不屬於那個世界, 所以發生什麼事都與我無關…但是回到戴國, 並不代表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上天並不是不願救我, 而是那個時候的我, 沒有一顆麒麟的心. 如果不是琅燦和祥羽里的村民, 我可能永遠都無法明白這件事情. 」
泰麒語氣平靜的說. 「李齋, 我決心再也不要做一個旁觀者了. 這並不是完全是為了救驍宗主上和戴國的子民, 也是為了救我自己. 」
即使為這個決定付出的代價, 是沒有止境的夢魘與悲傷.
「我很感謝李齋對我的關心. 您大概不知道, 我有多麼珍惜這份關心. 」少年停頓了一下, 回想到那一段被隔離排斥的日子. 「但是我真的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想法…您和驍宗主上, 都是我最在意的人. 」
李齋靜靜聽著泰麒的話, 她但願能替他承擔一些, 但是她也明白, 自己唯一能做的, 就是默默地在背後給予支持.
她站起身來, 接過了泰麒手裡的包袱. 「好吧, 我們可以走了. 」
「李齋? 」泰麒睜大了眼睛.
「台輔, 您難道以為有了使令, 就可以把我和飛燕留在後面? 我李齋可不是那麼容易被擺脫的人. 」女將軍用手攏了攏棕色的長髮, 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 「飛燕已經上好鞍轡, 在外面等著我們了. 」
天將破曉, 在微弱的曙光中放眼望去, 除了無際的雪原, 什麼都沒有. 獨臂女將軍和黑髮的少年, 又要再度開始他們的旅程.
春天…離戴國還有好長的一段距離.
<全文完>
[後記] 誘拐麒麟
這是我的麒麟系列之二, 第一篇是寫景麒的『自由』.
泰麒是整個十二國記中, 我覺得最奇特的角色. 從迷宮之岸的天真無邪, 到魔性之子的漠然, 再到黃昏之岸的堅毅, 好像在看三個不一樣的人(人格分裂? ). 這個角色怎麼從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 在原著中並沒有交代的很清楚. 既然小野主上近期內沒有打算續寫, 只好自己想辦法補足那個空白了.
十二國記動畫裡那個天真可愛, 眨著一雙大眼睛的小小泰麒, 是我極想”拐帶”的對象. 所以雖然寫的是長大了以後, 有著悲慘經驗的少年, 但是心裡揣想的, 還是那個純真好奇, 渴望溫情的小男孩. 我很想把這個少年從他的『褓母』們身邊拐走, 不管那是汕子還是李齋, 過度保護都會妨礙他真正的成長.
琅燦這個角色原本只在黃昏之岸裡短暫的出現, 但是我一直很喜歡這個頭腦清楚, 直來直往的工匠之女. 在我最初的設定裡, 奸細是另有其人. 不小心把她寫死了, 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仔細想想, 外表年齡相仿的琅燦與泰麒還蠻登對的, 不過泰麒應該沒有”少年維特的煩惱”才是.
「蒿里曲」是漢朝的輓歌. 「蒿里行」則是曹操所寫的古詩, 詩中內容幾乎就是戴國的處境. 相信小野給泰麒「蒿里」這個名字不是出於偶然.
本來寫到十三章就結束了, 但是在身旁友人抗議下多加上一個終章, 實際上是解決前面情節交代不清的下策. 就請大家將就著看吧.
泰麒搖了搖頭: 「我不累. 」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沒有使令的事情, 好在琅燦也沒有堅持下去.
沒有身臨其境, 很難想像戴國荒廢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周遭一片死寂, 土地因為長年乾旱而龜裂, 途中經過的村落裡, 只有半倒的房屋顯露著曾經有人居住的痕跡, 但是現在不要說是人了, 連鳥叫蟲鳴的聲音都聽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運氣好, 他們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妖魔的蹤跡.
夜晚來臨的時候, 就在荒村的破屋裡躲避深秋的寒風. 倉促之間, 他們沒有帶任何食物. 幸好仙人不會因饑渴而死, 但是沒有食物來維持體力, 行進的速度便越發慢了下來.
琅燦背靠著半片破牆坐著. 雖然黑麒麟一直給她不安的感覺, 但是她不得不承認小時候的泰麒是個可愛的孩子, 這六年來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 把那個天真活潑的孩子變成眼前極度安靜的少年. 共同旅行了幾天, 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泰麒這些年一直都在蓬萊.
「琅燦大人, 文州在哪個方向? 」泰麒忽然開口.
琅燦抬起頭來, 伸手指著某個方位. 從屋頂破洞可以看到黑色天幕裡鑲嵌著無數眨眼的星星.
「您是藉由星辰來決定方位的嗎? 」泰麒也抬頭看著天空. 他在蓬萊的圖書館看過不少天文的書籍, 但是這裡的星空和那個世界完全不同. 泰麒撿起了一根枯枝, 一面望著天空, 一面嘗試在塵土中畫出星星的排列方式.
「是啊. 」身為製造各種器物的冬官, 天文和星象對琅燦是基本常識.「要辨別方位, 你要先找到這幾個特別亮的星子. 」琅燦拾起另一根樹枝, 在地上比畫著. 「把它們連接起來. 你看這像什麼? 」
泰麒吃驚的看著地上的圖案, 這個形狀像是他在領受天敕時曾經看過的十二國地圖. 和上方的星空比對, 他發現其中有一顆星星微微泛著藍光.
「那棵藍色的星子代表柳北國的方位, 也就是正北方. 」琅燦微笑地說.
「傳說中, 倘若國運昌隆, 代表那個國家的星辰會特別明亮, 反之如果一國陷入混亂, 代表那個國家的星辰也會變得昏暗. 」
泰麒看著對應著戴極國的方位, 如果不注意去看, 根本就找不到那幾顆黯淡的星星. 「琅燦大人真的知道很多事情. 」
「別誇我了. 蓬萊的人也用星辰來辨別方位嗎? 」
泰麒沉吟了一下. 「以前人們的確這麼做, 不過現在大部分的人都用一種叫做羅盤的東西. 那是用磁鐵做成的儀器, 永遠指向正北方. 」
「磁鐵, 那是什麼? 聽起來可以運用在很多器具的製作上. 台輔, 您在蓬萊有學過這些嗎? 」
「這在蓬萊被統稱為科學, 又細分成物理, 化學以及生物. 還有一門基本的學問叫做數學, 大概和這裡的算學是一樣的, 這些都是學生一定要學習的科目. 我還沒有進入大學, 因此所學還不夠精深. 」
「嗯, 這跟冬官的職務很接近呢. 冬官除了用『咒』來製造冬器, 也要不斷尋求新技術, 製造有用的物品, 讓大家的生活更加便利. 看來我應該常常向台輔討教才是. 」琅燦若有所思似地歪著頭.
「在蓬萊, 大部份的人相信世界並不是被天帝或是神秘的力量所支配, 而是遵照著科學的法則而運轉. 他們運用這些學問製造了很多的東西, 有些的確改善了大家的生活, 有些卻被用來做為戰爭和殺戮的工具. 」說到這裡, 泰麒皺了皺眉頭. 「兩個世界運行的法則並不一致, 蓬萊的學問不見得完全都適用於常世. 」
在琅燦的要求下, 泰麒列舉了一些蓬萊的技術和發明, 像是汽車, 飛機, 電話, 電視, 冰箱等等, 讓琅燦聽得津津有味.
「說實話, 台輔, 我現在最想要從蓬萊得來的器物是…電鍋…我實在是餓昏了. 」說完這句話, 他們兩人一同大笑起來.
[七]
泰麒跟在琅燦的後面走著, 她深藍色的髮辮隨著步伐在腦後左右搖晃.
已經第三天了, 旅程在兩人談談說說之間並沒有想像中艱難. 泰麒發現, 和李齋相比, 琅燦並沒有因為他是麒麟而特意加以保護, 直率而沒有禁忌的言談更像一個朋友. 他記得自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 滿朝文武裡, 除了阿選以外, 琅燦是唯一向他直言驍宗可能身處危境的人. 即使在蓬萊, 泰麒也從來沒有過年齡相仿的朋友, 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很高興.
他們現在正通過另一處廢棄的市鎮. 這個市鎮看來頗具規模, 筆直的大街上有好幾家客棧和酒肆, 也因此格外顯得空洞而荒涼.
琅燦忽然停下腳步, 蹲在地上好奇地看著躺在街角的兩具屍骸. 「看來死了沒有多久. 這不是妖魔所為, 他們身上的衣服都完好無缺. 」她轉過頭來, 看見泰麒站在她的背後. 「我忘了, 麒麟是害怕這種事情的, 您走遠些吧. 」
雖然臉色有些蒼白, 泰麒還是搖了搖頭. 「他們好像在保護著什麼? 」
「看來的確是. 」琅燦輕輕地把一具骸骨移開, 露出了原本被覆蓋著的另一具嬰兒的屍體, 還有一個小麻布袋, 裡面滿滿地裝著白米.
他們花了一些時間, 仔細的把石塊堆成一個墳塚, 然後帶走了那袋白米.
當晚他們在離城不遠的野木下露宿. 琅燦用在城裡找到的鍋子盛水洗米, 泰麒則在附近收集用來升火的荊柏. 餓了三天以後, 他們終於能夠喝些熱粥果腹.
「大概是逃難的一家三口被軍隊所殺, 從服飾看來是好人家的子弟呢. 」喝完粥以後, 琅燦輕輕的說.
泰麒只喝了幾口粥就喝不下去了, 心裡一直浮現那兩夫妻想要保護孩子的景象: 「阿選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 驍宗主上這麼信任他…」
「台輔, 您把世事想得太簡單了. 」琅燦嘆了一口氣. 「乍將軍和丈將軍兩人, 在驕王時代人稱雙璧, 聽說私底下也頗有淵源. 兩人在朝廷裡各有各的勢力, 但始終保持在平衡的狀態. 照理來說, 不管誰被選為王, 另一個人都應當是最好的輔佐. 」
「您是說, 因為主上登上王位, 阿選因為嫉妒才叛變的? 」
「不, 我只是說, 乍將軍稱王, 打破了朝廷裡多年來的平衡. 但是他並沒有耐心等到新的平衡形成, 就開始大幅整頓朝廷, 反而把這種失衡的狀況弄得更嚴重. 台輔, 您知道那年冬天的『冬狩』行動嗎? 」
泰麒搖搖頭, 那年冬天他被派去拜訪終年溫暖如春的漣國. 但是回來以後, 即使是年紀尚小的麒麟也隱隱感覺到宮廷裡肅殺的氣氛, 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
「主上趁著台輔去國的時候, 下令清除驕王時代腐敗的官吏. 在三個月之間, 戴國上上下下有數百個官員被判罪, 很多人被處極刑. 的確有許多人是罪有應得, 但是在不公開而且匆促的審判中含冤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數. 就算主上有自信, 每個在他清算名單上的人都有罪, 他也無法親自監督每一個判決的輕重. 」
「也許對驍宗主上而言, 所有的官員都是他的棋子, 只要抓到首惡, 誤判幾個小人物, 根本不在他關心的範圍之內. 這樣的心態讓很多人為之心寒…總之, 在那三個月裡, 除了幾位主上的心腹外, 臣子們人人自危, 讓原本就已經傾斜的朝廷陷入無法挽救的地步. 」泰麒想起剛從漣國回來的時候, 主上曾經說過, 要常常看見自己才能放慢他的腳步.
「接下來, 盛傳主上下一個將對丈將軍開刀, 事實也證明主上那時正慢慢削弱阿選的兵權. 就算阿選本來沒有叛變之意, 情勢也逼得他不得不反. 更別說如果阿選早有計畫, 『冬狩』剛好把大批心懷不滿的官吏送到他的旗下. 」
「如此大規模的謀逆行動, 並非以阿選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 他需要很多人的協助. 請恕我說一句不敬的話, 讓那麼多人投向阿選麾下的, 正是驍宗陛下自己. 」
泰麒靜靜地聽著, 沒有說話.
「人類不是麒麟, 沒有人會無條件為他人犧牲奉獻, 每個人都會先為自己做打算. 然而國家不是靠少數幾個品格完美, 對王忠心不二的臣子就能支撐起來的. 」琅燦的聲音裡透著些許悲涼. 「我家數代都任職於冬官府, 看了不知多少各朝各代的政爭. 一個王朝是不是能長治久安, 往往並不取決於君主本身的決斷與能力, 而是在於他是不是能用人和容人, 能用人之長而不忌於其短, 而不是把有問題的臣子一股腦全逐出朝廷. 」
說完了一連串的話, 琅燦勉強笑了笑. 「台輔, 您是麒麟, 一定覺得這些批評主上的話很刺耳…」
泰麒打斷了她的話. 「不, 我對主上有我自己的看法, 但是還是很高興您能坦白告訴我這些, 讓我可以從人的角度來看待這些事情…事實上, 我並不能真的算是麒麟. 」
琅燦露出疑問的表情.
「六年前, 我的角被阿選砍斷. 現在既沒有使令, 也無法變身, 甚至不能感受到王氣. 嚴格說來,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
琅燦無法掩飾震驚的表情, 她現在才瞭解為什麼泰麒遲遲不把使令叫出來: 「那麼…您回到戴國實在是太冒險了. 」
「不, 就算身為普通人, 我也覺得自己身負拯救戴國的責任, 我是戴國的子民. 」
琅燦定定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的眼裡有著難以撼動的堅定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說: 「我要收回以前說過的話, 戴國真的有幸才能得到這樣的麒麟. 」
「琅燦大人…」
「台輔, 別大人大人的叫我, 我可承受不起啊. 」琅燦笑著說.
「那麼您也別叫我台輔. 我在蓬萊的名字是高．里．要. 」泰麒在地上劃出名字的寫法.
「所以…我可以叫您『阿要』嗎? 」
「當然可以. 」在冷風吹拂下, 少年真摯的笑容就像一道暖流, 讓琅燦打從心底暖和了起來.
[八]
中午歇息的時候, 泰麒看到兩個人向他們走來. 這是逃離紫泉後, 他們第一次看到人跡.
那是一個約莫三十歲的男人, 還帶著一個孩子. 小男孩瘦得像隻猴子, 一雙大眼睛在臉上骨碌碌地轉動.
「您從北方來的? 」琅燦對男人頷首為禮.
男人看來頗為驚訝. 「是啊. 咱老家在文州, 一路往南逃難. 聽說垂州的妖魔變少了, 就帶著娃兒來看看. 姑娘和小哥是…? 」
「我和弟弟要上藍州投奔親戚. 雖說垂州的妖魔變少, 但是城鎮全都荒蕪了, 您怎麼還往這兒走? 」
「妖魔變少, 就有希望從垂州越過虛海到雁國或柳國去. 留在戴國只有死路一條. 」
「咱們從文州來, 一路上什麼慘事都見過了. 冬季嚴寒, 夏天酷熱, 軍隊和土匪勾結起來欺壓百姓, 動不動就一把火燒掉整個里. 俺剛在前面的村裡聽說垂州州城淪陷, 軍隊正在鄰近各州強拉民伕為兵, 很快就會大舉進駐垂州. 這位小哥, 小心別被拉去了, 他們可是連十二歲的小孩都不放過的. 」
「所以想趁著軍隊來臨之前, 趕緊看看有沒有逃離戴國的機會. 俺自己是無所謂, 但是總要為娃兒謀一條生路, 這是他媽媽臨終前交代的. 」
琅燦看著眼前面黃肌瘦的兩個人. 「我們正要煮粥, 你們也來一點吧? 阿要去盛些水, 順便拾些鴻慈來升火… 」
男人和小孩狼吞虎嚥地喝了好幾碗白粥, 看來已經好久沒好好吃過一頓了.
一直默默看著他們的泰麒忽然問道: 「聽說主上就是在文州失蹤的, 你們從文州來, 有沒有聽說過什麼消息? 」
男人壓低了聲音. 「小哥啊, 在人多的地方可千萬別提這種事情. 好多人就是因為一時嘴快, 害得全家都遭殃. 」
「都已經六年了, 如果那位真的活著, 怎麼會一點消息也沒有? 早就沒有人抱著希望了. 不過文州的地勢不同, 山裡有無數的廢棄礦道, 連本地人都無法盡知. 聽說州侯幾乎把整個文州翻了過來, 還是沒有找到. 只可憐住在那裡的百姓, 為此不知死了多少人, 這是俺親眼看見的. 」
「文州侯嗎? 」泰麒記得文州侯是驍宗的心腹.
「是先前曾被罷黜的文州侯. 聽說鴻基那裡的大人和他有過約定, 讓他可以在文州為所欲為. 不過這些都是雲海之上的事, 咱們升斗小民那能得知詳情, 只是自己胡亂猜測罷了. 」
「垂州的情況要比文州好上十倍. 縱有妖魔橫行, 但妖魔那裡比得上人的兇惡. 俺寧可讓妖魔一口吞了, 也比受惡人欺壓要來得乾脆. 」
---------------------------------------------------------------------------------------------------------
男人向琅燦和泰麒道別後,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遠方.
琅燦忽然輕輕哼著一個曲子, 歌詞古奧難懂, 但是從低沉的曲調裡可以聽出是首哀傷的歌.
「這是什麼歌? 」泰麒聽了一會兒, 忍不住問.
「這是戴國百姓人人都會唱的, 是送別死者的輓歌. 大意是說, 不管是聰明還是愚笨, 人都難免有死去的一天. 我剛才聽說文州的慘況, 覺得很難過才唱了起來. 」琅燦悶悶地說.
那個下午他們就只是默默地走著,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一直到傍晚, 琅燦想拿出米來煮飯時, 才發現米袋裡只有一些碎石子, 連一粒米都沒有.
「一定是那個小孩子趁我洗米時偷換的. 虧我們還好心請他們吃粥, 真的是恩將仇報. 」琅燦氣的臉都綠了. 「倒不是為了這點米而生氣. 但是倘若我們不是仙呢? 這樣的舉動可以讓我們兩人餓死在荒山裡. 戴國的人什麼時候變成這麼惡毒了, 為了自己活命, 就可以不顧他人死活. 」
琅燦忽然發現泰麒看起來很平靜, 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
「阿要, 你難道不氣嗎? 還是…你早就在懷疑他們了? 」琅燦想起泰麒當時一直默不作聲.
「我並沒有懷疑他們. 」泰麒淡淡的說, 好像只是在陳述一件簡單的事實.
琅燦自嘲地笑笑, 麒麟果真是仁慈的生物. 「都是我不好, 去相信什麼萍水相逢的人. 反正那袋米也是撿來的, 只是我們要再餓幾天了. 」
臨睡的時候, 在朦朧間, 她猛然醒悟, 泰麒之所以沒有生氣, 並不是他早就知道那對父子不是好人, 也不是因為同情憐憫, 而是他根本沒有對人的善意抱以期望, 自然也沒有失望可言.
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年, 心裡藏了一座冰山.
---------------------------------------------------------------------------------------------------------
「阿要…阿要…」那是母親溫柔的呼喚.
他朝著聲音的來源跑去, 看到母親站在人群之中看他, 臉上卻帶著說不出是厭惡還是恐懼的表情.
「媽媽, 我做錯了什麼? 」他早已習慣看在別人臉上看到那個表情了, 但是不要連母親也這麼看他.
「你什麼事都沒做錯. 」母親空洞的聲音說著. 「但是你什麼事也不曾做, 什麼也不在乎. 這也難怪, 我的阿要在很久以前就被別人奪走了. 」
請不要丟棄我,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他就是無法說出話來.
母親扭曲著面容笑了, 彷彿能聽到他心裡的聲音. 「是你把我們丟棄的. 你難道忘記了嗎? 你已經把我們全部都殺死了…」
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 以同樣扭曲的笑容看著他…
他渾身冷汗地醒來, 但是仍閉著眼睛躺在那裡, 一直等到急劇的心跳緩慢下來.
「阿要…該起來了, 你可真是能睡啊. 」琅燦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張開眼睛, 天已經亮了.
[九]
靠近垂州的邊界, 地勢就不斷地向上攀升, 行走變得艱難起來. 再加上強勁的山風, 讓琅燦和泰麒幾乎每走一小段路, 就要停下來休息一下.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個山村, 叫做祥羽里. 據說是垂州侯出身之處, 不過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個地方.
原本預估兩天可以抵達的地方, 在飢餓和疲倦的情況之下卻花了四天. 當他們終於看到山腰上的房舍時, 已經疲累得沒有力氣感到高興了.
小小的村落比起途中經過的空城更加令人感到淒涼. 連年的天災人禍, 十室九空, 祥羽里一共只剩下十餘戶人家, 骨瘦如柴的人們就像遊魂一般在在里家附近的路上走著.
里胥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 「真正對不起, 不能讓你們留在這兒. 您大概也知道, 只要被抓到藏匿來歷不明的人, 整個村子都可能被燒為灰燼, 身為里胥, 我不能冒這個險. 」老人欠身向琅燦和泰麒鞠著躬. 「在這裡休息一晚, 就請離開吧. 」
「聽說垂州侯是在這兒長大的. 我們是從紫泉州侯府來的, 可不是來歷不明的人. 」雖然失望, 琅燦還是想試著說服里胥. 「我們花了四天才走到這裡, 老丈您就行行好吧. 」
「誰不知道垂州侯是丈將軍的眼中釘? 這裡位於邊界, 鄰州的士兵有時會越界過來, 要是他們知道你們在這兒, 就不得了了. 」老人看起來更加緊張. 「二年前他們來的時候, 一把火就燒了咱們村子通往水源之間的橋樑, 一直到現在, 咱們都得走好幾里的山路到另一個水源取水, 光是今年就有好幾個人在路上被妖魔吃得屍骨無存. 」
「橋斷了, 難道不能再造? 」琅燦問道.
「那座橋橫跨山崖兩邊, 中間的峽谷深不見底, 兩岸之間雖然只有數十尺, 也不是可以一躍而過的距離. 那原本是咱們村子對外最主要的道路, 你們來這裡走的小路, 以前是沒人用的. 」老人嘆了一口氣. 「這附近的土地貧瘠, 咱們一向都靠木工編織之類的活計和對岸的鄰里交換糧食. 加上連年乾旱, 幾年前這裡的水井就都乾涸了, 最近的水源就是山崖對面的湖. 」
「燒斷了橋, 就等於斷了祥羽里的生路. 當年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把橋搭建起來. 現在沒有人力物力, 是更加不可能了. 」老人的眼神更加黯然. 「能走的都走了, 里家只剩下老弱婦孺, 靠一點貧地過活. 咱們自己都沒飯吃了, 怎麼能養活得起多餘的人? 」
琅燦好說歹說, 里胥終於點頭讓他們在里家多待幾天, 但是他們必須要幫忙里民做些雜務交換食宿, 琅燦要和里家的女人一起織布, 泰麒則要下田幹活.
到了傍晚休息的時候, 琅燦和泰麒站在曾經有過橋樑的懸崖邊上, 在夕陽的餘暉中眺望著對岸. 如同里胥所說, 對岸看來近在咫尺, 但又遙不可及.
「阿要, 你還好吧? 」泰麒點點頭, 不過他看起來不太好, 手上腳上都瘀青了好幾處.
「我今天一個人就織完了一整匹布, 把他們都嚇了一大跳. 」琅燦有點得意地說, 頑皮的笑容一點都不像位居冬官之首的重臣. 「我從小就在各種工藝機械之中過活, 這點事才難不倒我呢. 」
「倒是這座橋有點麻煩, 只要有隻騎獸能飛到對岸去, 用繩索把兩岸連結起來, 一切就容易了. 如果身邊有可以施咒術的咒物也好, 可惜我什麼都沒帶在身上. 」琅燦皺著眉說. 「不過我們只能在這裡待幾天就要走, 就算有橋對我們也沒什麼幫助. 」
一陣強風吹來, 琅燦拉著泰麒往裡站. 「好冷, 我們回去吧. 」
「我想在這裡多站一下. 」泰麒安靜地說.
琅燦朝泰麒看了一會兒. 「好吧, 那我先回去了. 你自己要小心. 」
---------------------------------------------------------------------------------------------------------
「怎麼啦? 」早晨的時候, 琅燦發現泰麒滿眼紅絲, 看起來一夜沒睡.
泰麒小聲地對她說: 「我跟里胥借紙筆畫了這個, 琅燦姐姐, 您可不可以幫我看看? 」
琅燦的心裡一跳, 這是泰麒第一次叫她姐姐, 總覺得有些彆扭. 不過當她接過泰麒手上的那疊破紙來看時, 就完全忘記這回事了.
她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奇怪的東西, 像一個倒過來的大布袋, 底下還連了很多線, 線上綁了一個籃子. 「這個…是什麼? 」
「這是蓬萊的人使用的交通工具, 叫做『熱氣球』. 」
[十]
泰麒向琅燦仔細地解釋熱空氣上升的原理. 「只要布袋兜住了足夠的熱空氣, 就會升上天空. 本來要讓氣球飛得高遠, 要灌入很多的熱氣, 運用氣流控制飛行的方向也不是這麼容易. 但是我們只須越過數十尺的距離. 我剛才去看過, 早晨的風, 是從這裡往對岸吹送的… 」
「等等…」琅燦又檢查了一遍草圖的細節, 然後笑了起來. 「畫得很仔細, 我想應該沒問題, 沒想到阿要還有這方面的才能呢. 」
「我昨天晚上用紙做了一個小模型, 現在的風向剛好, 我們可以去崖邊試試. 」泰麒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但是眼裡有少見的雀躍表情.
模型是用好幾層紙糊成的一個直徑約二尺的圓筒, 一頭密閉, 另一頭則開著口. 泰麒用樹枝和石頭架成一個窄口的爐子, 當白色的煙霧升起時, 開口朝向爐頭的紙筒很快就鼓脹起來.
「小心別燒著了…」琅燦和泰麒一人一邊抓著紙筒, 感覺到手中上升的力量逐漸變大. 「這樣應該可以了… 一, 二, 三! 」
兩人一齊放手, 白色的紙筒冉冉地升上天空向前飛去, 轉眼就到了對面的山崖, 然後隨著迴旋的氣流緩緩落地.
「成功了! 只要到得了對岸, 其他就不是問題了. 」琅燦歡呼了一聲. 「阿要, 你是從哪裡找來這麼多紙的? 」
「我昨晚在里祠找到一大疊紙…」泰麒囁嚅地說.
「那是里家孩子們上學用的紙. 」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里胥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 還有散了一地的樹枝和石堆.
「老丈, 您也看見了吧? 只要有人拉幾條繩索到對岸固定以後, 就可以把木籠吊在繩橋上, 像纜車一樣用滑輪拉著過渡兩岸. 以後還可以加上木條, 做成吊橋. 」琅燦越說越興奮. 「不過, 要把人載過去, 可要造一個很大的熱氣球, 得用布縫製, 還要塗上油才不會漏風…」
「姑娘, 您有沒有想過, 萬一不成功, 這東西掉進懸崖裡, 上面的人可是會粉身碎骨的. 」老人搖著頭說. 「沒有人會冒這個險. 」
不等琅燦回答, 泰麒很快的說: 「這是我的主意, 當然是我去. 」他的眼睛看著琅燦.
琅燦遲疑了一下.「好吧. 老丈, 請把村民召集起來, 我們需要大家的幫忙. 」
「可是…」里胥還是有些猶豫.
「連阿要都願意冒生命危險了, 如果祥羽里的人還不願為自己的村子盡一份力, 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琅燦正色說道.
當天里胥召集了所有的村民, 向他們解釋琅燦和泰麒的計畫.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 每個人都表示支持, 大家都理解到這是祥羽里唯一的活路.
琅燦依照泰麒的草圖加以修改, 教導里家的女人縫製熱氣球的布袋, 也幫忙村裡僅有的老工匠打造滑輪和木籠. 里胥則帶領其他的人採集樹皮, 搓成又粗又長的繩索.
泰麒的工作是負責將不同的部份加以組合, 幾天下來, 村子裡幾乎每個人都認得這個雖然安靜, 但是做事十分細心的少年了.
忙了七天以後, 終於一切就緒. 懸崖邊上搭起了大型的爐子, 木料和鴻慈不斷被投入其中, 架在爐上的布袋裹住了熱氣, 逐漸膨脹成一個大球.
琅燦看著泰麒手裡牽著繩索的一頭, 跨入掛在熱氣球下面的籃子裡, 一點也沒有緊張的樣子. 她突然有股衝動想阻止一切, 不過終究沒有說出口.
當熱氣球終於帶著竹籃向上升起時, 琅燦斷然舉起刀來, 砍斷了繫在氣球上面被拉得筆直的繩子.
---------------------------------------------------------------------------------------------------------
在蓬萊的時候, 少年就一直嚮往飛行, 總是想像自己在空中飛翔. 他看了很多關於飛行的書籍: 鳥, 飛船, 熱氣球和滑翔翼.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是麒麟, 飛行是他的本能.
即使在蓬山的時候, 也只匆匆飛過一次, 後來在白圭宮的時候, 則更加沒有機會嘗試. 但是少年一直記得變成麒麟飛行時奇異而美妙的感覺.
少年感到自己離開了地面, 地上的人和房舍都變得越來越小, 深達萬丈的黑色峽谷就在腳下. 他一點都不感到害怕, 就像在公寓頂樓向下眺望的時候, 他想到的是飛翔, 而非墜落.
空氣在周遭蠢蠢欲動, 那是上昇的氣流, 少年知道自己可以乘著這道氣流前往更高更遠的地方, 天空是這麼的藍, 連一片雲也沒有, 像一個無邊無際的樂園.
手裡的繩索的重量忽然提醒他身在何處. 他已經穿越了峽谷, 到達山崖的另一邊了.
少年嘆了一口氣, 用力把氣球的開口拉大, 讓冷空氣進去. 氣球上升的速度很快就停滯下來, 然後逐漸下降到地面.
從遠方看來, 失去飽滿形狀的熱氣球, 就好像一片白色的雲彩, 緩緩從天際墜落下來.
---------------------------------------------------------------------------------------------------------
看到熱氣球平安降落的時候, 琅燦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一直隱隱不安, 擔心少年會隨著熱氣球消失在天空裡, 不知所蹤.
所有的人都站在隔岸, 看著少年走出竹籃, 把滑輪套上繩索, 固定在大樹上, 然後慢慢把懸吊在繩上的木籠拉過去. 他顯然並不習慣於做這類的事, 動作顯得有幾分笨拙可笑.
在琅燦的眼裡, 少年的身影卻說不出的渺小而孤單. 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對少年出乎尋常的關心, 並不是因為他是戴國獨一無二的麒麟, 也許是…少年在孤獨和冷漠之中隱藏的天真和熱情, 讓她感覺他們是同類的人.
人群中爆出了一陣歡呼聲, 少年回到對岸來了. 琅燦自嘲的笑笑, 加快了腳步朝著歸來的少年走去.
[十一]
晚上祥羽里的民眾聚集在里祠, 舉行了慶功會.
就像是長久乾旱的土地上下了一陣驟雨, 藉由共同建造纜車, 人們心裡重新燃起了希望. 家家戶戶都毫不吝惜的把最好的食物和水酒拿出來, 雖然所謂最好的食物也不過是雜糧做成的麵餅.
「里祠是求子的地方, 沒有人忍心讓自己的孩子誕生在這樣的荒年裡, 所以這裡好久都沒有人來. 」里胥不勝感慨地對琅燦和泰麒說: 「但是您看看, 剛才又有幾對夫婦把絲帶繫在里木上了. 這都要感謝你們給祥羽里帶來了希望. 」泰麒朝著里木看去, 上面的確飄著幾條彩色的絲帶.
「老丈, 您不會再把我們趕出村子了吧? 」琅燦撇了撇嘴.
「啊喲, 姑娘您這麼說, 真是讓老朽沒有容身之地. 」里胥看來十分惶恐.
「我們還有很多別的計畫呢. 要改進現在的纜車, 還要把吊橋造起來…祥羽里真是太好玩了. 」琅燦促狹地說. 「所以我說啊…就算您要趕我走, 我也會賴在這裡的.」
在旁邊聽到這話的人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
臨近午夜, 喧鬧的人群早已散去, 但是泰麒還坐在里祠的門口, 用小石塊在地上慢慢堆砌著什麼.
「阿要, 今天高興嗎? 」琅燦在旁邊也找了個位子坐下.
「嗯, 我覺得自己終於做了一件有用的事. 」泰麒抬頭說. 「在這裡, 我真正是一個有所貢獻的人, 而不是尊貴卻無用的麒麟…」
雖然臉上帶著微笑, 少年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天上的星辰. 「北方在我們的左前方, 是吧? 」
「阿要在想念驍宗主上嗎? 你現在能感覺到王氣在北方? 」
泰麒搖了搖頭,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如果…我是說如果, 主上已經不在了呢? 」琅燦有些困難地說出這句話來.
泰麒沉默了很久, 這是他自己在心裡問了無數次的問題. 「我會一直去找, 直到得到確實的答案. 即使已經不是麒麟了, 我對主上的誓約仍舊不會更改. 」
「我一直在想琅燦姐姐幾天前所說的, 關於冬狩的事情. 就算是驍宗主上做錯了什麼, 我也相信他是真心守護著我的, 就像他全心相信我一樣. 」他想到那雙為他披上冬衣的大手, 還有聆聽他童稚的言語時, 充滿寵溺憐愛的目光.
「也許主上正處於無可言喻的困境之中, 但是只要他能想到, 在這個世界上, 還有一個永遠都不會背棄他的麒麟, 或許就能稍微減輕他所受的痛苦, 讓他再多支持一下. 而我, 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存在的. 」泰麒輕聲的說. 這也是六年來, 在那個充滿敵意和死亡的世界裡, 支撐著他唯一的理由.
「這麼久了, 驍宗主上一定盼望又失望了千百次, 也可能像您所說, 已經不在了. 但是為了那份信賴, 就算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能找到他, 我也不會放棄. 」少年黑色的眸子是如此明淨澄澈, 似乎能照亮人心之中最細微的污穢和渣滓.
琅燦微微地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 忽然開口: 「阿要, 我們明天離開這裡. 」
「我們不是要在這裡等李齋? 」泰麒驚訝地說, 面前用石塊疊成的小塔嘩啦一聲, 散了一地.
「可以讓里胥轉話給李齋和州侯. 你不是一心要去找驍宗主上嗎? 我們到北方去吧. 」
---------------------------------------------------------------------------------------------------------
他走在長長的甬道裡, 甬道的盡頭, 是他思念多時的人.
「驍宗主上! 」他不敢叫得太大聲, 怕驚醒了這場美夢.
「蒿里, 你不該到這裡來的. 」他的王看來跟以前一樣, 但是赤紅的眼睛看來十分的嚴峻.
「主上? 我要找到您, 還要拯救戴國的百姓…」他著急地說. 主上好像並不想見到他.
「蒿里啊…」驍宗的口氣和緩了下來, 臉上又流露出以往看著他的溫柔表情. 「你要先拯救你自己, 才能解救戴國的百姓. 戴國不需要一個沒有用的麒麟. 」
「拯救我自己…? 」他不瞭解主上在指什麼, 是說自己沒有角的事嗎?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 但是蒿里, 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驍宗的眼神又嚴肅起來. 「萬一我不在了, 你還是要替我好好的照顧戴國的子民. 你能答應我嗎? 」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努力睜大雙眼, 直視著主上的眼睛, 低聲地說: 「我答應您. 」
「蒿里長大了. 真希望能和你一齊好好的為戴國做一番事業…」驍宗欣慰的笑了, 身影逐漸和黑暗的甬道溶成一體.
他用盡全身氣力向著前方大喊: 「主上, 請等著我. 我一定會找到您的. 」
[十二]
當琅燦早晨走進茅舍時, 泰麒還躺在床上沒有起來.
「阿要, 我們該走了. 」她走近床前, 卻意外發現少年的眼睛緊閉, 額頭上全是冷汗, 看起來是病了.
一般說來, 仙人和麒麟都不會輕易受傷或生病, 可是一旦病倒, 就不是一般的醫生可以醫治得了的. 尤其是麒麟, 牠們的生理構造和一般人類不完全相同, 在王宮裡都由專門的瘍醫來照顧.
這應該不是失道之病吧? 琅燦一時慌了手腳, 想用手感測少年額頭的熱度, 卻被側頭甩開, 才想到麒麟很忌諱別人觸碰自己的額頭.
「阿要…阿要…」琅燦輕輕的叫了一陣子, 泰麒的眼睛才微微張開, 但是很快的又閉上了.
---------------------------------------------------------------------------------------------------------
持續的高熱讓泰麒時醒時睡, 他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 只知道琅燦一直在旁邊照顧自己, 不時用冰涼的手巾擦去他滿頭滿臉的汗水.
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 泰麒想坐起來, 但卻被琅燦阻止. 「阿要, 我出去看看, 你不要動, 好好躺在這裡. 」
飄浮在昏沉和清醒的交界中, 他似乎聽到吆喝和哭喊的聲音, 但是都好像發生在極為遙遠的地方. 直到茅舍的門被粗暴的推開.
「將軍, 你看看這小子的頭髮, 這應該不會錯了. 」泰麒勉強睜開眼, 進來的是幾個穿著盔甲的軍人. 其中一個人走過來, 把他從床上拉下來, 將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的他拖至屋外.
看來像士兵的人走過來. 「將軍, 全部都搜查過了, 除了這小子以外, 其他看來都是村裡的人. 」
「別把忙著把村子燒了, 也許我們應該在這裡等候埋伏. 不管怎樣, 先把這個小子帶走, 小心別傷了他. 」說話的是一個留著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 看來是他們的首領.
泰麒跌坐在地上, 覺得頭裡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燒, 他沒有辦法冷靜去想這些人到底是誰, 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他甚至無法開口說話.
突然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堂堂的文州司馬, 怎麼有空到這個小地方來? 」
「琅燦大人, 好久不見. 這應該就是丈將軍所要的人吧? 」男人似乎對琅燦的出現並不感到驚訝.
「丈將軍允諾, 這個人由我全權處理, 您這麼做完全破壞了我的計畫呢. 」琅燦優雅而冷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泰麒感到整個人都像墜入了冰窖. 他眼前似乎浮現了眾多的臉: 阿選, 母親, 廣瀨老師…, 他曾經全心信賴的每一個人, 最終都背棄了自己. 即使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別人背叛, 他感覺到的痛苦卻比第一次更加強烈. 他想要仰起頭來看著琅燦, 卻因劇烈的頭痛無法做到.
「丈將軍是琅燦大人的主子, 可不是俺的. 難道說…琅燦大人不知道戴國真正的主子是誰? 」男人不懷好意的笑了. 「俺知道這個小子的身份, 這麼重要的人, 不能留在您的手裡. 」
「你們…怎麼會到這裡的? 」
「這只怕要怪丈將軍行事不夠機密. 你們在這裡以麒麟為餌, 想要一網打盡垂州的殘餘勢力. 這個計畫早就被文侯得知. 等咱們把他帶回文州, 由鴻基而來的大軍恐怕還在路上. 」
「你們把泰麒抓去也沒有用, 他失去了角, 沒有使令, 不會對大局造成什麼改變的. 」琅燦的聲音不似先前一般鎮定.
「但是如果他一不小心死了, 新的泰果長出來, 就會給大家帶來麻煩. 」男人轉頭吩咐手下, 兩個士兵走向泰麒, 要把他架走.
琅燦走向前去, 像是要阻止他們. 忽然覺得背心一陣劇痛, 她愕然發現一點劍尖從自己的胸前透出.
文州司馬緩緩抽出了長劍, 冬器上明澈似水, 不見一絲血跡.
琅燦仰天而倒, 深藍色的長髮散開, 浸濕在由塵土和鮮血混合的泥漿裡.
「司馬大人…」一旁的士兵也嚇呆了.
「不要緊, 這次文侯大人派咱們來, 早就做好與鴻基絕裂的準備. 丈阿選在鴻基囂張了這麼多年, 白圭宮也該換個主兒了. 趕快把這個小子帶走吧, 可惜咱們見不到禁軍和垂州侯的一場大戰了. 」
士兵連忙稱是, 繼續向泰麒走去. 他們的手還沒有碰到少年的衣襟, 地上的陰影中伸出來一隻尖利的爪子, 以迅雷之速抓斷了來者的咽喉.
在慘叫聲中, 一頭暗紅色的犬形野獸緩緩從地上升起, 從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聲音.
「糟了, 這小子還有使令. 」文州司馬急忙呼叫散布在村裡其他的手下, 但是沒有人可以抵擋饕餮巨大的妖力. 不到一刻鐘, 文州侯派來的精銳部隊, 包括帶頭的州司馬, 就被全數殲滅, 沒有一個人能夠生離祥羽里.
---------------------------------------------------------------------------------------------------------
泰麒坐在地上, 茫然看著周圍躺了一地的屍體.
「台輔…真是太好了, 您的使令回來了. 」躺在地上的琅燦吃力的把頭側過來, 注視著少年.
「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 少年才緩緩地說.
「您從來就沒有完全信任過我, 不是嗎? 」琅燦微微的笑容中帶著苦澀. 「我很高興, 戴國有一位聰明的麒麟. 」
「阿選的大軍很快會來, 但是我想垂州侯他們會更快找到這裡. 就在這裡等著吧. 好在您有使令, 要逃跑並不是難事. 」
「遇見阿選的時候, 請替我和他說…我們做錯了. 不管為了什麼原因, 都不應該造成這樣的殺戮, 更不該為文州侯這樣的人所利用. 」
「我雖然欺騙了您, 但是並沒有打算把您交給阿選. 我是真心想要和您一起去找尋驍宗主上的. 」琅燦的聲音微弱的細不可聞.
「為什麼? 」泰麒又問了一次, 這次聲音裡的悲哀更甚於憤怒.
琅燦閉上眼睛, 讓那些多年前糾葛著快樂和黑暗的回憶, 跟隨自己而去. 她相信有一天, 那個叫『阿要』的少年終於會明瞭她的, 因為他們是同類的人.
[十三]
這是垂州今年的初雪.
白色的粉末把一切都覆蓋起來, 士兵, 村民, 琅燦, 全部都漸次消失在純白中, 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 只有他才知道雪地之下, 到底埋葬了什麼.
這世界又剩下他孤獨一人.
「我是想要相信你的…」他喃喃地說著.
過了很久, 才覺得面頰上有溫熱的感覺, 眼淚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流了滿臉.
他並非為自己而哭泣, 而是為了被埋藏在冰天雪地裡的死者.
耳邊似乎又響起琅燦低沉婉轉的歌聲:
「蒿里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躑躕.」
也許驍宗賜名給他的時候並無此意, 但是在這一瞬間, 他確實明白了『蒿里』這個名字的真意.
他註定要一輩子背負著亡者的痛苦和怨憤而活下去, 那些在蓬萊, 在常世, 直接或間接因自己而死去的人們.
蒿里, 那個傳說中的亡魂聚集之所, 其實就在他心裡.
悲傷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將他淹沒. 這悲傷如此巨大, 即使知道可能在其中被撕裂壓碎, 他也不願意再度把自己的心冰封起來. 因為埋藏在潔白柔軟的雪地之下的, 除了死亡, 惡意和背叛之外, 還有他所渴求的…那一丁點屬於人的溫暖.
他想起廣瀨曾經說過的話: 「人身為人這件事本身是這麼的污穢…」他終於瞭解了, 人類的同情, 瞭解和溫暖, 原本就和死亡, 惡意和背叛無法分割. 要擁抱人性的溫暖善良, 就也得同時接受它醜惡骯髒的一面.
如果他不能承擔這些, 就沒有資格做一個麒麟.
---------------------------------------------------------------------------------------------------------
當李齋帶領一隊輕騎到達祥羽里的時候, 山村完全被白雪覆蓋. 萬籟俱寂中, 只有風聲迴盪在山裡, 發出有如悲泣的聲音.
他們看到了里祠裡面繫著五彩絲帶的里木, 還有懸崖邊垂掛的繩索和木籠, 但是整個村子裡見不到一個人.
一直等到他們走到懸崖邊緣, 極目向對岸眺望的時候, 才在無垠的純白雪地之中, 看見一個小小的黑點, 彷彿已經等待了許久.
那是一隻黑色的麒麟.
[終章]
弘始八年十一月, 文州侯舉旗稱王, 和阿選帶領的禁軍交戰於文州與瑞州邊界, 戰火一直綿延至鄰近的承州.
在此同時, 泰麒李齋和由紫泉撤退的垂州侯會合, 不到一個月, 就聯合了藍州的州師, 重新收復了垂州州城. 麒麟的旗幟在紫泉升起, 號召全國各地的義軍.
縱然有厚厚的雪堆, 還是無法完全掩蓋幾個月前凌雲山被大火燒焦的氣味和痕跡. 由於垂州府邸已經盡數燒毀, 大家都住在臨時搭起的簡陋小屋裡, 雖然難以抵擋嚴冬的寒風, 但是想起幾個月前的險境, 小屋裡的人們還是為自己得以浩劫餘生而慶幸著.
泰麒在此時卻準備離開垂州, 悄悄前往琳宇找尋驍宗的下落.
李齋看著正在收拾行囊的泰麒, 原本話就不多的少年, 經此一役後似乎變得更加安靜了.
李齋並不贊成泰麒遠離義軍的保護, 獨自跑到兵荒馬亂的文州去. 爭論了好幾次以後, 才發現看似溫順乖巧的泰麒, 一旦打定了主意, 就固執得難以理喻.
聯合藍州的情況也是一樣, 由於堅持不願使用重寶或使令來逼迫原本在阿選陣營中的藍侯, 泰麒親身進入州侯府去勸說, 差一點就有去無回. 對於李齋的勸阻, 泰麒只有一句話: 「如果我不相信戴國的百姓, 拯救他們的口號就毫無意義. 」令人吃驚的是, 最初充滿了敵意的藍州侯, 竟然奇跡般加入了義軍的行列.
在祥羽里重逢時, 泰麒輕描淡寫的帶過琅燦為了救他, 被文州司馬所殺的經過, 當時因為急著躲開阿選的大軍, 李齋並沒有多加追問, 但是一直心存疑慮.
紫泉被突襲的前夕, 的確有人留書給垂州侯, 指出李齋居心叵測, 極可能是慶國的奸細. 當垂州侯把李齋和花影一起召去詢問的時候, 空行師火攻州城, 琅燦就在一片混亂中帶走了泰麒. 事後大家都覺得, 那個告密者以琅燦的嫌疑最大. 如果琅燦不是阿選放在垂州的一顆棋子, 要怎麼解釋為什麼阿選, 甚至文侯都得知泰麒回歸的消息?
對於種種傳言與詢問, 泰麒都保持沉默. 李齋覺得自己越來越不能瞭解這個少年, 他不再是多年前那個親近她, 對她無所不言的天真孩童了.
「台輔,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文州現正兵馬倥傯, 您還是不要太接近比較好…」李齋忍不住又念了起來.
泰麒嘆了一口氣, 放下手中包袱坐了下來, 認真地看著李齋: 「李齋, 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 」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 我一直是個旁觀者. 周圍的人在我身邊受苦, 但是我並不在乎, 也不想嘗試去做什麼事來改變. 後來…有很多很多人死去, 雖然表面上是使令所為, 但是事實上, 使令的行為只是反映了我的心. 」
「我對缺乏勇氣的自己說, 因為不屬於那個世界, 所以發生什麼事都與我無關…但是回到戴國, 並不代表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上天並不是不願救我, 而是那個時候的我, 沒有一顆麒麟的心. 如果不是琅燦和祥羽里的村民, 我可能永遠都無法明白這件事情. 」
泰麒語氣平靜的說. 「李齋, 我決心再也不要做一個旁觀者了. 這並不是完全是為了救驍宗主上和戴國的子民, 也是為了救我自己. 」
即使為這個決定付出的代價, 是沒有止境的夢魘與悲傷.
「我很感謝李齋對我的關心. 您大概不知道, 我有多麼珍惜這份關心. 」少年停頓了一下, 回想到那一段被隔離排斥的日子. 「但是我真的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想法…您和驍宗主上, 都是我最在意的人. 」
李齋靜靜聽著泰麒的話, 她但願能替他承擔一些, 但是她也明白, 自己唯一能做的, 就是默默地在背後給予支持.
她站起身來, 接過了泰麒手裡的包袱. 「好吧, 我們可以走了. 」
「李齋? 」泰麒睜大了眼睛.
「台輔, 您難道以為有了使令, 就可以把我和飛燕留在後面? 我李齋可不是那麼容易被擺脫的人. 」女將軍用手攏了攏棕色的長髮, 臉上露出溫柔的表情. 「飛燕已經上好鞍轡, 在外面等著我們了. 」
天將破曉, 在微弱的曙光中放眼望去, 除了無際的雪原, 什麼都沒有. 獨臂女將軍和黑髮的少年, 又要再度開始他們的旅程.
春天…離戴國還有好長的一段距離.
<全文完>
[後記] 誘拐麒麟
這是我的麒麟系列之二, 第一篇是寫景麒的『自由』.
泰麒是整個十二國記中, 我覺得最奇特的角色. 從迷宮之岸的天真無邪, 到魔性之子的漠然, 再到黃昏之岸的堅毅, 好像在看三個不一樣的人(人格分裂? ). 這個角色怎麼從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 在原著中並沒有交代的很清楚. 既然小野主上近期內沒有打算續寫, 只好自己想辦法補足那個空白了.
十二國記動畫裡那個天真可愛, 眨著一雙大眼睛的小小泰麒, 是我極想”拐帶”的對象. 所以雖然寫的是長大了以後, 有著悲慘經驗的少年, 但是心裡揣想的, 還是那個純真好奇, 渴望溫情的小男孩. 我很想把這個少年從他的『褓母』們身邊拐走, 不管那是汕子還是李齋, 過度保護都會妨礙他真正的成長.
琅燦這個角色原本只在黃昏之岸裡短暫的出現, 但是我一直很喜歡這個頭腦清楚, 直來直往的工匠之女. 在我最初的設定裡, 奸細是另有其人. 不小心把她寫死了, 覺得十分過意不去. 仔細想想, 外表年齡相仿的琅燦與泰麒還蠻登對的, 不過泰麒應該沒有”少年維特的煩惱”才是.
「蒿里曲」是漢朝的輓歌. 「蒿里行」則是曹操所寫的古詩, 詩中內容幾乎就是戴國的處境. 相信小野給泰麒「蒿里」這個名字不是出於偶然.
本來寫到十三章就結束了, 但是在身旁友人抗議下多加上一個終章, 實際上是解決前面情節交代不清的下策. 就請大家將就著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