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第三章)
“去他x 的! 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 男人重重一拳敲在木頭桌子上, 壺裡的燒酒濺了一桌.
掌櫃的年輕人被碗盞的聲音驚動, 拿著抹布跑上前來, 一面擦, 一面笑著說: “客倌別發火, 有話好說. ” 他本來還要再加一句 “打壞碗可是要賠的. ” 可是看到桌邊客人臉上的表情, 趕緊把話吞回嘴裡.
經 營旅舍這麼多年, 打架吵鬧早就司空見慣了, 但是這陣子似乎人人都充滿了怨氣. 聽說有幾個大商賈聯合起來, 壟斷了所有的騎獸買賣. 身為浮民的黃朱, 既沒有資本把妖獸訓練成騎獸, 也不能在任何國家中設店買賣, 只好任他們宰割. 最近情況變本加厲, 歷經辛苦抓來的妖獸, 連以前三分之一的價格都賣不到, 上羊頭坳的人提到了這檔事, 都恨不得把滿腔怨言全倒出來.
雖然 如此, 年輕人還是很喜歡經營旅店的工作, 也喜歡和不拘小節的黃朱相處. 這些人成天與妖魔妖獸為伍, 行事也許粗魯不文, 但是因為從事的是性命交關的工作, 他們之間極重義氣, 說話行事也不巧言粉飾. 加上在這裡, 可以聽到十二國的種種傳聞. 在黃海討生活的旅人來自各國, 誰不曾為了國家失道而流離失所, 或是以浮民之身受到大官小吏的欺凌? 坐落在羊頭坳的小旅舍, 就這樣成為他們蜚短流長, 苦中作樂的最佳場所.
比如說門口那桌客人, 就正在一搭一檔地挖苦延王.
“剛剛才聽說, 雁州國公佈了一個法令: 把妖魔列入四騎七畜之一, 下令禁止獵殺不攻擊人類的妖魔. 世上有這種妖魔嗎? 老子可從來沒見過. ”
“就算有, 動手對付妖魔之前, 難道還要打躬作揖, 先問一聲: 馬腹大人, 您是不是要吃我? ” 說話的是個身材矮小的朱氏, 裝模做樣地拱手行禮, 滑稽的動作換來一陣笑聲.
“這延王即位百年, 鬧過的笑話何止一件? 上次在奏南國也捅了個大漏子, 把宗王領進了隆恰最大的綠柱戶. ” 另一人也加入湊趣.
“這俺倒沒聽說, 宗王怕老婆是有名的, 結果呢? ”
“王后得知此事醋勁大發, 帶著宗麟一人擋前門, 一人堵後門, 結果只逮到延王一個人, 宗王早得到太子的通知逃走了. 清漢宮為此鬧得雞飛狗跳. 聽說公主還特地寫了封書信, 正式向雁國三公抗議. 延王從此被奏國宮廷列入拒絕往來戶. ”
“嘿嘿, 看來宗王還不如咱們, 今天嫣紅, 明天碧玉, 愛找那個就找那個. ”
“你別在這兒胡吹大氣了, 這年頭捉妖獸換來的錢, 只夠在嫣紅門口打地舖的份! ”
滿屋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 只有一個人例外.
年 輕人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坐在屋角, 獨自啜酒的瘦小身影. 更夜是個老客人, 多半在傍晚時分前來, 總是一個人, 坐在角落裡無聲地喝著熱湯麵, 讓人一下子就忘了他的存在. 蓮姨死後, 更夜來得更少了, 熱湯麵也換成了清酒, 大概是自己煮麵的手藝比不上蓮姨吧.
十五歲時第 一次見到更夜, 還以為他和自己一樣, 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 又過了幾年, 從少年長大成人, 更夜的模樣卻一點沒變, 才知道這絕非尋常百姓. 蓮姨就常常說著: “這孩子多半是個仙人吧, 孤零零的, 怪可憐的. ” 但是為什麼仙人會在黃海晃蕩, 一晃許多年, 她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沒有人知道更夜平時住在那裡, 或是以何為生. 他偶爾也會與人談笑幾句, 只是話題一但涉及己身, 就不著痕跡地轉了開去. 小的時候, 更夜甚至還教自己和妹妹讀過幾天書, 只怪當年沒有耐性, 一下就丟光了, 倒是妹妹學會了不少.
“近來可好? ” 年輕人被身旁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才發現不知在什麼時候, 更夜已走到他面前.
“託 您的福, 生意還不錯. ” 年輕人忙不迭地回答. 更夜並沒有一般仙人的貴氣, 但是不知怎麼, 每次看到更夜, 他總感到不自在. 也許是那令人不安的沉默, 也許是那張永遠停留在少年的臉, 也許是眼神. 那眼神太疏離, 太銳利, 彷彿能透視一切, 但是又置身世界之外.
然而今天更夜的神情看來有些奇特, 嘴角微微上翹, 猜不透是高興, 還是在嘲笑什麼.
“更夜大人, 今天什麼事這麼高興? ” 年輕人試探著問.
“沒什麼, 只是剛剛關於延王的笑話很滑稽. ” 更夜輕描淡寫地說. “我走了, 這裡是酒錢. ”
年輕人伸手接過酒資, 用力將石門推開, 面帶微笑目送更夜走出門外. 他壓根就不相信更夜會對那種無聊的笑話感到興趣.
***
“四騎七畜, 虧他們想得出來. ” 更夜走出門外, 臉上的笑容更深了.
他明白這是雁國主從想要對他傳送的訊息: “如今雁國安定繁榮, 你和Rokuta也可以回來了”. 難為延王還記著對他的承諾, 但是他早已不對這個承諾抱以期望.
一 方面, 妖魔不會依從延王之命而和人類和平相處. 能和人類和平相處的生物, 都是能為人所利用的. 然而不論是多小的妖魔, 都無法為人馴服, 這不馴的野性正是妖魔的本質. 就算人類學會了降服妖魔的方法, 身為妖魔之子, 他寧可一輩子被放逐於黃海之中, 也不願見Rokuta扭曲了本性, 淪為人類役使的家畜或騎獸.
另一方面, 人們心底對妖魔的憎惡根深柢固, 也非君王一紙命令就可以消除. 當年元州城裡, 看著他和Rokuta的冷漠目光, 就明明白白傳達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訊息.
“其心必異…嗎? ” 更夜冷冷地想. 一點不錯, 他在人類世界裡所學到的, 從誘騙殺人到篡位竊國, 就算集合了黃海全部的妖魔也相形見拙.
“我 要給你一個不被妖魔襲擊的國家. ” 尚隆的話語如此鏗鏘有力, 讓他幾乎相信那是真的. 但是百年歲月裡累積的見識與經驗, 足以讓他認清那是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必定是六太的主意吧, 延王不是如此天真的角色. ” 他可以想像六太死纏爛打, 央求尚隆頒下詔令的情景. 這個看起來古靈精怪的麒麟, 心腸其實要比初春的嫩芽還要柔軟.
更夜抬起頭來, 讓向晚的涼風吹拂他微微發熱的面頰. 一百多年前的漉水之畔, 他背離了一心敬愛的人. 真正的原因並不是六太的友朋之情, 也不是尚隆更值得尊敬, 更不是為了他根本不在乎的雁國人民. 他只是累了, 不想利用別人也為人利用, 不想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 不想…繼續生活在那個世界.
暮色中看不清羊頭坳前的沼澤地, 但是可以嗅到混合著青草和泥巴的氣息. 他閉著眼睛, 也可以指出哪個方向有一片肥沃的草地, 哪條小溪裡的水質又最為甜美. Rokuta正在前面的樹叢裡, 一如往常, 忠實而沉默地等待著.
“對不起了, 六太. ” 他輕輕地說.
[二]
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
在黃海也不例外, 幾天前還是枯黃而蕭瑟的地方, 一夕之間就從各處冒出了嫩芽, 各色花朵點綴在滿地新綠之中. 野獸也紛紛走出冬眠的洞穴, 群聚在積雪融化所形成的清泉邊喝水.
他 伸出手來, 想要把在耳邊飛舞的蒼蠅趕走, 但是很快就放棄了. 周圍的矮樹完全遮住了他的身體, 也同時阻擋了視線. 站起來太費氣力, 也太危險了, 只好這樣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前進. 好在現在腿上的劇痛已經減輕了, 前晚包紮過後, 他一直沒有勇氣去察看腿上的傷口.
他把目光集中在前方的一塊大石上, 機械化地朝那個方向移動. 蒼蠅鍥而不捨地跟在身邊, 但是他的手沒有空閒, 也無力去趕走牠們. 目光所及, 全是一望無際的蘆葦和割人的長草. 只有蒼蠅翅膀振動的聲音, 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
“還活著. 真是不容易. ” 要是父母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必定會大驚失色吧. 但是他一點也不在乎, 早在進入黃海的時候, 就已經將性命置之度外了. 受了傷又丟失了武器, 現在如果有一隻妖魔…不, 就算是一隻小型妖獸, 他也全無抵抗的能力.
突然間, 他在泥濘的濕地上瞥見一團白影. 轉頭看去, 那是一朵白色的小花, 花瓣如蟬翼般透明, 彷彿就要乘風而去.
他停下來瞇眼注視著小花. 精巧的花萼托著花朵, 純白的花瓣上隱約可見分岔的紋路, 一縷一縷就像是人的血管一樣. 花瓣掉落的時候, 是不是也會流出鮮紅的血液?
那女孩也是這樣的, 喜歡穿白色的衫子, 和小花一樣安靜羞澀. 他還記得那單薄的身軀墜落時, 從高處到地面間劃下的那道銀白色的, 完美的圓弧.
他趴在地上看得聚精會神, 全然沒有注意妖魔悄悄從背後掩入的聲音. 等到發現的時候, 距離已經不到十尺.
“逃不了了, 放棄吧? ” 他想. 就這樣無聲無息消失在黃海之中, 倒也不是件壞事. 然而他的腿卻自動自發地從地上站起, 拖拖拉拉跑了起來.
就在眼前, 黝黑的金剛山正以壓倒之勢向他逼近當中.
“這樣好的天氣, 不出去走走真是太可惜了. ” 初春的陽光從牆上的小洞裡投射下來, 在桌上形成一圈圈的光環, 少女以手支頤, 百無聊賴地用另一隻手順著光的軌跡, 在櫃台上畫著圓圈.
她的名字是阿惜, 自從五年前, 撫養他們的蓮姨在附近被妖魔襲擊而亡, 阿惜就被哥哥嚴禁單獨出門.
蓮 姨死後, 座落於羊頭坳的小旅舍由他們兄妹倆聯手經營. 阿惜的頭腦並不差, 學起讀書寫字要比哥哥阿良強上許多, 但是這份聰明才智, 在端盤子掃地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場. 當她打破了第一百個碗, 又把顧客珍貴的騎獸當成妖魔嚇跑之後, 哥哥決定一肩挑起旅舍的大小雜務.
“妳什麼都不用做, 只要坐在櫃台就行了. ” 阿良無可奈何地說. 他當時並不知道, 這句話還真是說對了.
女 人, 只要是女人, 就算是姿色再怎麼平庸, 在清一色男性的黃海之中, 都是比騶虞更珍奇的生物. 更別說是阿惜了, 即使以黃海之外的標準來看, 她也算得上是美女, 少見陽光而略顯蒼白的瓜子臉, 淺藍色長髮盤成的兩個髮髻, 漆黑靈動的大眼睛, 兩頰上的笑渦, 讓終日在黃海打滾的男人們想起了遠方, 或是只存在於想像之中的女兒, 姐妹和情人. 許多人長途跋涉而來, 只是為了和她說上幾句話. 作為旅舍的活招牌, 阿惜比在廚房馬廄裡打理要有用多了.
並不是沒有人想對阿惜動歪腦筋, 但是從小在黃海長大的背景, 還有那天真無邪的舉止, 成為她最穩妥的護身符. 羊頭坳的男人們間似乎形成了某種制衡, 不要說對她毛手毛腳, 甚至連風言風語都沒有過, 簡直就像大家約好了一樣. 唯一的一次例外, 是幾個不明就裡的昇山者, 爭相在旅舍中對阿惜大獻殷勤, 結果當場被其他的客人修理了一頓.
這件事非但沒有使阿惜洋洋得意, 反倒有點走在鋼索上的感覺. 她開始注意客人看著自己的目光, 坐在櫃台的時候, 常常覺得渾身不自在.
屋裡的聲浪忽然提高了, 吸引了阿惜的注意.
說話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黃朱, 少說也有六十多歲了. “上次你帶來的人只待了二個月. 細皮白肉的, 中看不中用, 根本撐不了多久. ”
“是啊, 能不能算便宜點? ” 另一個黃朱附和著.
“是嗎? 上次那人是自己跟來的, 跟我可沒關係. ” 留著山羊鬍的中年人看了看四周, 壓低了聲音: “這次不同, 可是精挑細選的. 年紀輕, 身體結實, 能吃苦又聽話, 如果您不中意, 還有很多人等著要呢. ”
老黃朱想了想, 猶豫著說: “好吧, 得先讓我們看看… ”
“當 然了, 我這就去把貨帶來, 咱們令坤門開門前見. ” 中年人走到門口, 示意阿惜來幫他開門. 阿惜皺著眉, 慢慢從櫃台後面走出來, 她並不喜歡眼前的客人, 更不喜歡剛才聽到的對話. 但是如果不搭理, 又要被唸個不休. “顧客永遠是對的”是哥哥奉行的守則.
門才一打開, 很快地閃進了兩個男人. 高一點的人腳步散亂, 幾乎整個人都靠在另一個人身上, 矮一點的人則披著襤褸的斗蓬. 兩個人都顯得狼狽不堪.
“更夜大人! ” 阿惜瞪大了圓圓的眼睛.
“有人受傷了, 能不能找個地方讓他休息? ” 更夜簡短地說.
和 更夜一起進來的是一個臉色灰敗的年輕男人, 褲管捲起, 從膝蓋以下的肌膚呈現黑色, 散發出一股腐臭的氣息. 在黃海長大的孩子, 對於血腥死亡早就習以為常了, 阿惜抓住年輕人的一隻手, 撐在自己窄窄的肩膀上, 然後帶著他和更夜走向後進的客房, 完全忘了還有一個客人正在門邊等候.
中年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逕自從洞開的石門走了出去.
[三]
“客倌…是黃朱嗎? ” 阿惜一邊幫著客人換藥, 一邊小心翼翼地問.
客人是幾天前住進來的年輕人, 被更夜送來的時候, 差一點就要被截去左腿. 好在當時旅舍裡有一個到黃海來採藥的瘍醫, 靠他幫忙才保住了一條腿. “雖然保住了腿, 但是以後…可能連走路也只能慢慢來了. ” 瘍醫臨行前這麼說.
對於朱氏或剛氏來說, 受了這麼重的傷, 就等於被宣判了黃海生涯的終結. 黃朱大多都是孤身一人, 就算有共同打獵的夥伴, 也沒人能承擔起照料病人這麼沉重的責任, 驟然失去了謀生能力的黃朱, 下場恐怕比死了還要淒慘. 阿惜不禁為眼前的年輕人感到難過.
“我但願自己是黃朱, 可惜沒有黃朱要收容我. ” 年輕人搖搖頭.
“那是來昇山的囉?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 阿惜側頭打量著客人, 昇山者多是達官貴人的子弟.
“我不是來昇山的. 在路上被一群欽原攻擊, 不小心被螫了一下. 可是我把毒血擠出來, 也好好包紮了…”
“你一定紮得太緊, 又沒有定時鬆綁讓血液流通, 所以肌肉都壞死了. ”
“說的也是, 對於這種事, 我不太清楚. ” 年輕人一臉不在乎地笑著. 那個模樣讓阿惜開始覺得火氣上升, 如果當事人都不珍惜自己的命, 大家又何必費心費力救他回來?
“那麼你又是怎麼遇到更夜大人的? ”
“更夜…大人? 你是說那個帶我來的少年, 他是當官的嗎? ” 年輕人有些吃驚, 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這個名字.
“那不關你的事. ” 阿惜嘟起了嘴巴, 卻忘了自己也在打探與己無關的事情.
年輕人困惑起來, 不明白眼前的少女為什麼變得越來越兇. “我在沼澤裡被一隻妖魔追趕, 逃脫以後, 就遇到了那個少年. ”
“那一定是旋龜了. ” (山海經註: 其狀鳥首而鱉尾, 其音如判木, 名為旋龜. )
“什麼? ” 年輕人不太懂.
“我是說, 以你現在的樣子, 能跑不過你的, 大概只有烏龜了. ” 阿惜忍住笑, 一本正經地說.
年輕人的臉紅了起來, “不對, 那隻妖魔有著紅色的狼頭, 我想是一頭天犬. ”
纏著繃帶的手忽然緊了一緊, 年輕人哀叫了一聲想要抗議, 但是看到女孩臉上的表情就住了嘴.
女孩清澈的目光似乎洞穿了房間的石牆, 看著一個遙遠的地方, 臉龐帶著深思的表情, 看來不再那麼稚氣. 她嘴裡喃喃地說: “天犬是最快速的妖魔之一, 能夠安全逃脫, 你不覺得奇怪嗎? ”
年輕人還來不及回答, 就聽到外面的叫聲: “阿惜, 趕快出來, 有客人來了! ”
“對不起, 我得去忙了. ” 阿惜手忙腳亂地把繃帶綁好, 然後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已經夜深了, 一輪明月把整個羊頭坳照得通亮.
小女孩睡不著, 也許是白天玩得太瘋, 也許是因為媽媽還沒進來睡覺. 哥哥在另一張炕上睡得很沉, 鼻息聲迴盪在窄小的臥室裡.
屋子裡沒有點燈, 但是柔和的月光從斗室上方的通風口灑下來, 好像在炕上鋪了一條銀色的被子. 小女孩自個兒玩了一回影子遊戲, 就掂著腳尖走下炕. 她發現地上也有一道光線, 於是循著光線的軌跡走到牆角.
牆角有一個很小的洞, 那並非通風口, 而是石頭和石頭間的縫隙, 不知是石頭風化所造成, 還是當初蓋房子的人忘了糊上灰泥. 月光充斥在洞口, 從屋裡看去, 就好像一盞很小很小的燈.
小 女孩把面頰貼在冰冷的石牆上, 從洞口望了出去. 剛開始, 因為不習慣光線, 以至於什麼都看不見, 過了一會兒, 她逐漸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輪廓. 旅舍前的樹林, 門前的小徑, 還有她經常在上面跳躍玩耍的大石頭, 都從光亮之中浮現出來. 她貪婪地左看右看, 但是因為洞口太小, 就只能看到這麼多.
當她正準備要放棄的時候, 馬廄裡的騎獸忽然發出浮躁不安的鳴聲, 彷彿感覺到什麼她看不見的東西. 她仔細地找, 才在兩棵樹中間看到一個巨大而模糊的影子, 在樹林裡忽上忽下, 忽左忽右地移動. 樹林太暗了, 她不能確定那是什麼, 除了不時看到在黑暗中閃動著兩個黃色的亮點, 很像是一雙…眼睛.
嘈雜的聲音傳來, 旅舍的石門開了又關, 一個披著斗蓬的人影進入了她的視線, 毫不停留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小女孩緊張地幾乎停止了呼吸, 身體僵直等待著下一刻從林子發出的慘叫聲.
“你在那裡做什麼? 仔細別著了涼. ” 小女孩嚇了一跳, 回過頭來, 看見媽媽正在門邊看著自己. 她對媽媽笑了笑, 連忙又轉過身去湊近洞口…
樹林裡, 哪裡有怪物的影子, 就連剛才的人影也消失無蹤. 皎潔的月光下,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四]
又過了幾天, 受傷的年輕人勉強可以扶著木杖走路, 就被半逼半哄地帶到外頭去 “散步”.
“瘍醫說的, 你的傷要多練習走路. ” 阿惜眨著一雙讓人無從拒絕的大眼睛, 話也好像說得很有道理. 所以再怎麼疼痛, 年輕人也只好一瘸一拐跟了出去.
旅舍的大門口有幾層石階, 是任何成年人都可一躍而下的高度, 但是即使靠著阿惜的扶持, 年輕人還是磨蹭了好久才走下來. 喘著氣, 看著無力而顫抖不已的雙腿, 他忽然理解到自己可能從此變成廢人一個.
呆了半晌, 才發現身旁少女因為扶著他而用力掙得滿臉通紅. 他小聲地說: “真是麻煩你了…”
“別傻了, 要不是你, 哥哥才不會放我出來呢.” 少女狡黠地笑了. 原來是當了一回擋箭牌啊, 年輕人也笑了起來.
他們在旅舍前面坐了一會兒, 阿惜突然開口問道: “喂, 看你這麼無所謂的樣子, 不會是個仙人吧? 聽說仙人無論受了多重的傷, 都可以很快就復原. ”
沒聽到回答, 阿惜自顧自地往下說. “這世界真是奇怪, 有被上天拋棄, 拼了命才能生存下去的黃朱, 也有輕輕鬆鬆就可以長生不老的仙人. ”
年輕人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你認識任何一個仙人嗎? 你覺得他們過得比一般人快樂嗎? ”
阿惜心裡浮現了一個披著斗蓬, 孤獨的影子. 她沒有回答.
“有時候, 長生不老不但不是福祉, 反而是一種詛咒. ” 年輕人輕聲說道. 但是他並沒有把話說完. 眼睜睜看著親友凋零殆盡, 自己卻在生命的長河之外徘徊, 失去生存目的的仙人只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對於這些事, 眼前天真的少女大概是無法理解的.
“我沒想這麼多. 我只是想, 如果蓮姨也是仙人的話, 也許就不會死掉了. 她這麼努力, 只是想要在黃海活下去啊…” 說著阿惜的眼眶紅了起來.
年輕人扶牆站了起來, 腿上的傷使他疼得齜牙咧嘴: “說得沒錯, 如果我是仙人, 就不會這麼痛了. 我們…再往前走走吧? ”
阿惜跳了起來, 用手背抹了抹臉. “嗯, 你說一說, 黃海之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
天空蔚藍而高遠, 暖暖的春日風吹在身上, 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暢. 他們慢慢地向前走去, 把那些關於生存與死亡的事, 悄悄留在背後那座黑壓壓的森林裡.
“不管怎麼樣, 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改變. ”
少女垂著頭, 睫毛在她低垂的眼瞼底下形成一個扇形的陰影, 把原本就雪白的面龐襯托得更白.
少 女是他的未婚妻子, 州侯的掌上明珠. 他們是門當戶對, 天造地設的一對, 二人年紀輕輕就入了仙籍, 前途正當不可限量. 就在要開始籌備婚禮的時候, 王突然以貪瀆之罪罷黜了州侯, 由於罪行深重, 責罰波及所有的近親, 有生之年一律不得入仕為官或是重入仙籍.
“沒有用的, 從現在起, 我會開始一天天地老去, 就算你不在意, 我也不願意讓你看到那樣不堪的樣子. ” 少女的聲音如絲緞一般光滑柔軟: “總是有死別的一天, 還不如現在就分開.”
“否則, 我去歸還仙籍…” 他遲疑著, 沒有繼續說下去. 想要在朝廷上一展身手, 名留青史的野心卻在腦中一閃而過.
幾顆淚珠從眼角滲出來, 少女無聲地搖搖頭.
“不管怎麼說, 總是有辦法的. ” 他說了這句純為安慰, 實際上毫無用處的話以後, 終於看到少女抬起頭來. 原本清澈的眼神, 如今看起來絕望空洞得可怕, 這眼神, 他只有在戰場將死的人臉上看到過.
“我…再來看你.”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那樣的眼神, 急急轉身離開, 幾乎像逃走了一樣. 一直到出了州侯府, 走在街上的時候, 才暗自鬆了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 人們的驚呼聲讓他仰頭觀望. 少女纖細的身影站在州侯府的高處, 白色的衣袂在風中飄舞, 一時之間, 他竟以為是乘風而去的飛仙. 但是那個身影卻沒有飛上天, 在天空中劃出一道雪白的弧線後, 就直直向地上墜落.
如此珍貴而美麗的生命, 落在地上的時候, 並沒有比一塊石頭發出更大的聲音.
這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那懦弱自私的未婚夫, 還是失去仙人身份的時候, 也同時失去了生存的意志? 他永遠也沒有機會明白少女獨立高樓, 最後一刻的心情, 唯一明白的就只有自己的悔恨而已.
他開始做起相同的夢來. 在夢裡一遍又一遍地重覆那時只說了一半的話語: “否則, 我去歸還仙籍, 我們可以像普通人一樣, 養上一堆孩子, 然後一起老死…”
被上天剝奪了豁免疾病死亡的特權, 沒有了永不衰敗的強壯身體和如花容顏, 不能再站在崇高的雲海上俯視人間, 是不是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並不比少女更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但是決意要自己去找出來.
二個月後, 巧州國大司馬獨子藍陵辭官, 脫離仙籍, 告別雙親, 入黃海, 不知所蹤.
[五]
時近初夏, 隨著氣溫上昇, 羊頭坳也變得鬧哄哄了起來.
離 令坤門開門的時間還早, 但是黃朱們已經開始把捕捉到的妖獸往城塞的方向運送. 孟極之類性情溫和的妖獸, 在捕獲當時就加以馴服, 然後以韁繩牽著行進. 攻擊力強又難以馴服的妖獸, 像是吉量騶虞等, 往往要用粗繩五花大綁, 放在木籠裡拉著走. 在黃海運送妖獸不是件容易的事, 通常需要好幾個人, 大的隊伍可達二十人以上.
這也正是旅舍最為忙碌的時候, 剛應付完陸續帶著騎獸路過的黃朱隊伍, 夏至一到, 又馬上要迎接自令坤門蜂擁而入的人群.
“燒酒再來一壺. ” 阿良的手上已經捧了三個碗四隻酒杯外加二盤下酒的小菜, 恨不得自己像章魚有八隻手臂. 櫃台邊, 阿惜正和那個受傷的年輕客人嘰嘰咕咕說個不停, 渾然沒想到替他分擔掉一點工作.
阿良嘆了口氣, 一邊把酒送到客人桌上, 一邊搭訕著問: “怎麼沒看到梁爺? 是不是退休了? ” 梁爺是位老黃朱, 對他們兄妹疼愛有加. 阿惜小時候, 最喜歡他用木棍堆砌成的小人兒騎獸等玩意兒.
氣氛忽然凝重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 “梁爺帶了幾個新人先行, 到現在還沒到, 恐怕是出事了. ”
“怎麼會?! ” 阿良叫了起來.
“先行”是黃朱的專門用語. 運送妖獸的時候, 由於目標大, 很容易招來妖魔, “先行”走在黃朱的隊伍之前, 一路宰殺牲畜或小型妖獸, 讓血腥味把附近的妖魔從預定的路上引開, 好讓真正的隊伍安然通過. 這是個極度危險的工作, 一不小心, 連自己都會成為妖魔的餌食. 梁爺雖然經驗豐富, 但是年紀大了, 氣力反應都不如從前, 並不適宜去做這樣的工作.
“最近騎獸賣的價錢大不如前, 如果沒賣出足夠的數目, 賺到的錢根本不夠維持生活. 但是增加了妖獸的數量, 就意味著得冒更多的險. ” 黃朱的領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先行本來不是梁爺的工作, 可是光是這一年, 咱們就折損了幾個好手, 新加入的年輕人又缺乏經驗, …”
即使人手不足, 黃朱也不輕易向別的隊伍求援. 一方面因為競爭而存在著微妙的心結. 一方面也不願隨意讓他人進入自己的地盤. 這些年黃朱發生過好幾起嚴重的糾紛, 都是因爭奪地盤而起.
正說著, 外面又傳來人聲, 從外面走進來的, 是上次那個留著山羊鬍的中年人, 後面還跟著幾個人. 他滿臉堆笑說: “勞您久等了. ”
黃朱頭領說道: “好說, 這些是…? ”
“上次我與梁爺說好了…” 中年人的目光朝四周打量了一下, 似乎在找什麼人, 但是很快又把視線轉回領隊的身上. “這些是我帶來的幫手, 他們跟著我在黃海走了幾個月, 也不算是生手了. ”
領隊微微頷首, 二名黃朱走了過去. 中年人帶來的幾個人, 本來已經七零八落地坐在牆角地上, 見狀連忙站了起來. 二名黃朱仔細檢視著他們, 不時用手拍拍他們的肩背, 捏捏他們的臂膀, 好像上市場買菜時掂斤弄兩一樣.
“阿惜, 那個山羊鬍子是什麼人? ” 年輕人低聲地問, 自從聽到梁爺失蹤的消息, 阿惜就忽然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阿惜才開口回答: “那是一個宰領. ” 宰領是半退休的黃朱, 低價買進浮民的小孩, 加以訓練後再轉介給正式的黃朱.
站在門口的幾個人, 正默默等待宰領商議成交的價錢, 他們之中年紀最大的看來也不滿二十歲, 有些根本就還是孩子. “簡直…就是市集上待宰的羔羊. ” 年輕人不禁這麼想.
在這個天命王法皆所不及的地方, 他們既是羊, 又是狼, 既是追逐妖獸的獵人, 也是妖魔嘴邊的獵物. 年輕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是欽佩的成份多些, 還是憐憫的成份多些.
宰領和黃朱商議完畢後, 從懷裡掏出一疊破舊的木牌放在桌上. 每塊牌子都一面蓋著朱印, 另一面是寫著姓名的黑字, 不難看出那全都是旌券.
被 宰領賣入黃朱的人, 被稱為新丁, 大約需要經過一至二年的時間, 才能完全熟悉捕獵騎獸的技巧. 新丁在這段時間內管吃管住, 但是不得分享販賣騎獸所得的利益. 依慣例, 新丁要把旌券交由黃朱的領隊保管, 並立下契約, 宣誓忠於所屬的隊伍, 領隊則在契約上註明期滿歸還旌券, 兩不相欠.
阿良朝櫃台招了招手: “阿惜, 過來幫忙. ” 阿惜走到桌旁, 以清脆的語聲報出旌券上的名字, 有人應答後, 再在填好姓名的文書上打上手印. 浮民出身的黃朱大多不識字, 因此訂立契約也成為旅舍的業務之一.
年輕人默默看著大家鄭重其事地交換旌券契約. 這兒不是衙門, 沒人能驗證旌券的真假. 就算真的有人跑了, 也不可能認真派人追捕, 這個契約大抵只是一個儀式罷了.
總算大功告成了, 宰領和領隊一陣交頭接耳後站起身來: “那我就先告辭. 再幾天令門就要開了, 還得忙著趕路呢. ”
這時一個站在最後, 看來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年忽然開口: “師傅, 我呢? …” 少年瘦得眼窩和兩頰都凹了下去, 話聲微微顫抖著. 剛才立契約的時候, 就獨缺了他一人.
“少囉嗦了. 沒人要的小子, 還不快跟我走. ” 宰領一邊說著, 一邊向大門走去.
少年突然跪倒在黃朱領隊面前: “黃朱大爺… ”
領隊沒有說話, 看著宰領走過來, 把少年從地上拎起來: “你以為這裡是收容所還是救濟院? 別在這兒礙眼了. ”
“我 什麼都願意做, 只求您收容… ” 少年瘦小的身體沒法抵擋宰領的力氣, 但還是用力掙扎著. “好不容易才熬到這裡, 進令乾門的時候, 咱們原本一共有二十個人…二十個人啊! ” 宰領一共帶來了八個人, 意味著來到羊頭坳之前, 超過一半的人都已經葬身黃海了.
才一會兒, 屋裡的人就都轉過頭去, 說話的說話, 吃酒的吃酒, 就連和少年一起, 剛剛才加入黃朱的同伴, 也都默不作聲地垂著頭.
少年終於放棄了掙扎, 只是任宰領揪著衣領, 將他一路拉扯到門口. 兩道淚水在骯髒的臉上流了下來, 少年沒有用手去擦拭眼淚, 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前方, 彷彿正看著自己的命運, 又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
年輕人怔怔地看著他們. 多麼熟悉的眼神…那個認命的, 失去一切希望的, 使他一生追悔莫及的眼神.
“慢著, 用不著這麼對付一個孩子吧. ” 喧嘩聲中, 忽然有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過了一會兒, 年輕人才恍然大悟,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六]
當他們走進羊頭坳的石屋時, 食物的香味隨著喧嘩人聲撲面而來, 少年費了很大的力氣, 才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他原本也有一個爹媽起的名字, 但是因為個子小, 人人都叫他小耗子.
“這 一切都是夢. ” 離開家鄉時, 看著家園消失在滾滾黃沙中, 爹爹嘆了一口氣: “只要熬下去, 等到有一天醒來, 就會發現一切都回復正常了. ” 但是沒有多久, 爹爹也不見了, 小耗子則被一個陌生人, 轉賣到另一個陌生人手中, 最後成為為竊盜集團工作的小扒手.
在靠近令乾 門的小城裡, 他遇見了正在徵召徒弟, 人稱獵尸師的師傅. “咱們黃朱, 沒人計較你是不是浮民. 只要運氣夠好, 抓到幾隻騶虞, 就一輩子吃喝不愁了. ” 師傅一邊用手輕拍身邊漂亮的騎獸, 一邊對街上遊蕩的孩子們宣稱. 當天晚上, 小耗子帶著偷來的旌券, 隨師傅的隊伍離開小城.
二十個大大小小的孩子跟著師傅, 擠在昇山的人潮裡進了令乾門. 當宏偉的令門在身後關閉時, 小耗子的臉上露出安心的笑容, 他的惡夢終於結束了. 然而他並不知道, 從一個夢裡醒來, 只不過是為了墜入更可怕的夢裡.
第 一個妖魔來襲的晚上, 大家像無頭蒼蠅般亂竄, 眼睜睜看著同伴被活生生地吞噬, 師傅卻早帶著騎獸走得不見蹤影, 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 “弱肉強食是黃海唯一的法則. 那些被妖魔吃掉的人, 根本沒有成為黃朱的本錢, 也不值得咱們惋惜. ” “不願意跟我的人大可自行離開. ” 留著山羊鬍的唇邊帶著一抹殘酷的笑意, 彷彿知道被關在黃海這個大牢籠裡, 他們別無選擇.
妖魔並不是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 稍不如意, 師傅的鞭子就毫不留情地抽來. 由於糧食不足, 弱小的孩子無法與身強體壯的孩子相爭, 經常處在半饑餓的狀態, 有些人在惡劣的生活環境下病死, 更多的人由於缺乏體力, 在嚴苛的訓練中成為妖魔的腹中之物.
小耗子雖然個子小, 但是十分機靈, 幾次都靠躲在別人無法擠進的樹洞石縫裡, 才得以存活下來. 六個月以後, 他終於能面不改色地在死去同伴的殘骸裡搜尋食物, 把沒有被鮮血弄髒的饅頭, 塞進自己的嘴裡.
在這個妖魔遍地的夢境裡, 眼淚是沒有意義的, 活下去唯一的方法, 就是自己也變成一個妖魔.
孩子這一切都是夢, 夢醒來一切都會如常…
小耗子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惡夢總是無法結束, 但是他的心中隱隱知曉, 即使從夢中醒來, 再沒有什麼事會和往常一樣了.
“這孩子是我的徒弟, 我愛怎麼就怎麼著. ” 宰領斜睨著年輕人, 沉重的呼吸把稀疏的鬍子吹得飄了起來.
“這樣對付一個孩子, 與外頭那些欺壓浮民的人有什麼不同? 如果沒人要這孩子的話, 把他賣給我如何? ” 年輕人不願就此退縮.
宰領還沒答話, 一個大個子的黃朱走了過來, 一巴掌就朝年輕人的臉上甩去. “仗著有幾個錢, 就想來干涉黃朱的事情. 俺就是看不慣你這種小子! ”
年輕人朝旁邊跨了一步, 想躲開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但是他忘記自己只剩一條腿可以運用自如, 一個踉蹌, 整個人都摔倒在地上.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 大個子指著年輕人說: “有膽子敢說咱們黃朱的不是, 俺還以為是什麼厲害人物呢. 看來這傢伙的本事, 只能騙騙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小孩. ”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 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所謂“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小孩” 指的是什麼. 阿惜正想去扶年輕人起身, 聽見了這話, 驀然站了起來.
“女人和小孩就沒見過世面嗎? ” 阿惜的臉孔脹得緋紅, 但並不是出於羞赧, 而是憤怒. “我倒要提醒, 你們所在的屋子, 就是由女人和小孩建立起來的. 我或許沒見過世面, 但起碼不會把別人送去當抵擋妖魔的替死鬼. ”
“阿惜, 別亂說! ” 阿良知道黃朱做事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規矩, 不安地想要打斷妹妹的話.
“我說錯了嗎? ” 阿惜固執地甩了甩頭. “梁爺爺難道不是因為年紀大了, 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才被派去做危險的事? 還有這些新丁, 碰到嚴酷的宰領不說, 加入了黃朱以後, 還要被用來當做妖魔的餌食, 他們當中有幾個能活得到明年? ”
“大家都說, 浮民的命賤如草芥, 多死幾個也沒什麼. 如果我們自己也這麼想, 哪能怪別人欺負到頭上來? 當初蓮姨費盡苦心成立了這個旅舍, 是想給黃海裡孤苦無依的人一個家, 不是讓這裡變成販賣人口的地方. 如果有人不把羊頭坳當作自己的家來愛惜, 現在就請出去, 我們不歡迎這樣的客人. ”
阿惜的話聲忽然哽咽起來, 但是沒有人搭腔, 旅舍裡瀰漫著一片令人尷尬的沉默.
正在這個時候, 門口傳來一陣喧嘩, 另一隊黃朱也抵達了, 失蹤的梁爺正在其中. “咱在北邊的林子裡被妖魔追趕, 多虧了這些人出手相助, 就一起過來了. ”
領隊一邊向對方道謝, 一邊喜形於色地拉著梁爺的手: “我就知道這老小子死不了的. 哈哈哈哈…”
阿惜的眼裡蓄滿了淚水, 但是看到梁爺平安無事歸來, 又高興的想又笑又跳. 就在這哭笑不得的時候, 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要不要出去走走? ” 阿惜回過頭來, 說話的人披著一件破舊的斗蓬, 正是更夜.
[七]
“我其實是很喜歡那些叔叔伯伯的, 也知道他們日子過得艱難, 但是這些話已經憋了好久了. ” 阿惜低著頭說.
“難為你了. ” 更夜說道. 全是男人的旅舍就像一個火藥庫, 一個女孩子身處其間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黃海的氣溫本來就比較高, 在旅舍的石屋裡還不成問題, 但是一走出來, 就很難抵擋豔陽的熱力. 他們站在樹蔭底下, 阿惜不時用手抹去額上冒出的汗珠, 更夜則還是裹著斗蓬, 似乎一點也不為盛夏的酷熱所苦.
“倒是那個傻瓜, 什麼都不知道, 就敢強項出頭了. ” 阿惜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放下, 重新綰上髮髻, 及腰的長髮攤開來, 像一片閃爍著陽光的淺藍色海洋.
“更夜大人, 您知不知道… 喜歡一個人是怎麼一回事呢? ” 她突如其來問道.
“這不是告白吧? 否則我會很困擾的. ” 更夜似笑非笑地答道.
“才不是, 我可沒有對大叔告白的習慣. ” 少女繃著一張臉, 無視於身旁這位“大叔”, 看起來年紀其實與自己不相上下.
更夜愣了一下, 這麼多年來, 從來沒有人稱呼過他大叔. “如果你說的是那種一日不見, 如隔三秋之類的事情, 我知道的不多, 也沒有什麼可以教你的. ”
“所以您一定也不知道…愛…是什麼了. ” 阿惜滿臉通紅, 好不容易才把那個字吐了出來.
更夜考慮了一下: “比起那種忽冷忽熱, 飄渺虛無的情緒來, 阿惜, 愛要簡單的多了. 愛, 或者不愛, 都只是一個決定而已. ”
“一個…決定? ” 阿惜一臉困惑.
更夜點了點頭: “是的. 決定了, 就不要回頭, 一直走下去. ”
更夜平時銳利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對於這個從小就認識, 但總是在一團迷霧之中的少年, 阿惜有著說不出的好奇. 但是此時更夜的神情卻讓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傷, 她決定不再追問下去.
“嗯…關於剛剛的話, 別跟我哥哥說喔. ” 阿惜伸出手來, 小指彎曲.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
更夜笑了, 那張總是在陰影中的臉, 忽然變得明亮起來. 此起彼落的蟲鳴, 正響遍了羊頭坳夏日的午後.
女孩十一歲的那年, 蓮姨死了. 他們在附近的林子裡面發現的時候, 屍體已經被啃食得不成人形.
“遲早都會發生的. ” 大家都這麼說. 一個女人二個孩子, 在妖魔環伺的地方平安無事了這麼多年, 根本就是個奇跡.
葬禮過後回到旅舍, 二個孩子面對空盪盪的房子, 都感到茫然. 沒有了蓮姨, 他們是不是還要繼續待在這裡? 還是乾脆走出黃海, 到外面那個未知的世界過活? 然而這些都不是女孩所在意的事情, 她知道哥哥正在為這些事煩心, 然而她也有自己的問題.
羊頭坳有妖魔出沒的消息傳了開來, 旅舍的客人一日少於一日, 直到有一天 , 一個久未出現的客人走進了大門.
“更夜大人! ” 聽到蓮姨的死訊後, 更夜什麼都沒說, 只是靜靜坐在角落裡, 喝了一晚的悶酒.
過了幾天, 更夜又來了, 這次他直接開口問道: “你們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
“看現在的情形, 旅舍是經營不下去了. ” 十八歲的大男孩看來相當苦惱. “我不能丟下妹妹加入黃朱, 但是在黃海之外過日子, 又沒有什麼把握… ”
“你大可不必因為害怕妖魔而離開這裡, 羊頭坳附近, 並沒有襲擊人類的妖魔. ” 更夜冷靜地打斷了他的話.
“可是明明…”
“我已經說過了, 這裡並沒有被妖魔攻擊的危險, 信不信在你. ” 更夜站起身來. “過一陣子大家就會淡忘這件事情的, 好好考慮吧. ”
更夜從旅舍出來, 走進了樹林深處. 天色幾乎已經全黑了, 但是他走得很快, 彷彿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了然於胸. 走到樹林中央的一小塊空地上, 更夜才轉過身來說: “阿惜, 你可以出來了. ”
女孩吃了一驚, 不知道更夜是何時察覺自己的. 她從樹後走了出來, 無法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在淡淡的星光下, 可以見到空地上有一頭大鳥, 半閉著眼睛, 低垂著狼一般的腦袋, 讓站在一旁的更夜輕輕撫摸.
“我一直在等著你. ” 女孩努力抑制著自己, 但是高亢顫抖的嗓音裡有掩飾不了的害怕. “更夜大人說羊頭坳沒有妖魔, 根本就是騙人的. 我從很小的時候, 就知道這個樹林裡住著一隻妖魔. ”
更夜沒有答話, 只是靜靜地等她把話說完.
“蓮姨一定是被…牠殺死的, 對不對? ” 女孩用手指著妖魔, 眼淚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為什麼要和吃人的妖魔在一起? 為什麼要殺死我們的媽媽? ”
妖魔忽然張開了眼睛, 從喉嚨裡發出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大傢伙剛剛在說, 牠並沒有殺死你們的媽媽. ” 更夜的語氣很平靜. “蓮姨並不是被妖魔殺死的, 她是被人殺死的. ”
“我不相信! ”
“蓮 姨死的時候, 我和大傢伙都在很遠的地方, 不可能來殺她, 當然也失去了保護她的機會. ” 更夜嘆了一口氣. “我檢查過骨骸,雖然死後曾被野獸咬噛, 但是真正致命的是肋骨上的砍傷. 大傢伙再怎麼兇猛, 也不會用刀砍人. 如果你不相信, 可以去找有經驗的黃朱再驗過. ”
見到蓮姨慘不忍睹的屍體後, 沒有人想過妖魔之外的可能, 也的確不曾仔細檢查過她的死因.
“我們循著蛛絲馬跡, 最後在令乾門的附近找到了這個. ” 更夜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荷包遞了過去. 那是蓮姨隨身攜帶的物事. “兇手是從奏南國逃入黃海的罪犯, 他並沒有跑得太遠, 等我找到的時候, 已經成為妖魔的腹中之物. ”
女孩半信半疑地聽著. 如果更夜的話是真的, 那麼不但不該責怪他, 還應該感謝他不辭辛苦追查出兇手.
“當然, 這一切可能都是我編造出來的. 荷包在我手裡, 也許我就是殺害蓮姨的人. ” 更夜的語氣很輕鬆, 好像在說著不相干的事. “阿惜, 你自己決定是不是要相信我的話. ”
女孩的手緊緊抓著荷包, 似乎想從蓮姨的遺物中得到一些啟示. 過了很久, 才輕輕地說: “我相信你. 可是蓮姨真的好可憐…”
“阿惜, 謝謝你肯相信我. ” 即使在黑暗中, 也可以看到更夜發亮的眼睛. “蓮姨並沒有離開, 她的身體融入了黃海的空氣和土地, 永遠停留在她最喜歡的地方. 當你在羊頭坳的時候, 難道不是處處都感到她的存在嗎? ”
女孩遲疑了一下, 然後用力點點頭.
“還有一件事…既然殺害蓮姨的兇手已經死了, 請把這件事放在心裡,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 萬一大傢伙被人發現, 我們就無法在附近存身了. ”
“大傢伙是你的朋友嗎? 牠不吃人嗎? ” 女孩好奇地看著面前的妖魔, 但是沒有勇氣走得更近一點.
“大傢伙答應過我不吃人, 牠一直很努力地做到這一點. 阿惜是不是也能和牠一樣, 守住和我的約定呢? ”
“我答應你. ” 女孩鄭重地伸出一隻手來, 小指彎曲.
更夜疑惑著, 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也伸出手來, 和女孩勾了勾指頭. 女孩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過這樣毫無保留的笑容.
那是女孩和更夜分享的第一個秘密.
[八]
“夏 蟲不可以語冰, ” 年輕人的父親曾經這麼告訴他. “咱們想的, 是數百甚至數千年的功業, 而凡人所在意的, 只是短短幾十年的時間, 不要期望他們了解你的想法. ” 在仙人眼裡, 凡人的一世轉瞬即逝, 看得多了, 再怎麼輝煌的成就, 慘烈的情事, 都只是仙人悠長歲月裡的小小漣漪.
父親說得沒錯, 凡人的確無法明白仙人的高瞻遠矚, 但是仙人也未必真能了解滾滾紅塵中, 凡人所經歷的事情. 年輕人苦笑著看了看自己僵直無力的腿, 還是仙人的時候, 這樣的傷沒幾天就好了. 更別提那要命的疼痛, 是從前的自己萬萬難以體會的.
難以體會的, 又豈只是疼痛而已? 喜怒哀樂, 老死病苦, 都隨著仙人生命的無限延長, 最後變得稀薄如水.
他轉頭去看隔桌的黃朱, 正大聲地喝著湯麵, 麵碗裡面, 就只是清湯漂著幾片鹹肉罷了, 但是那麵的美味, 只有為生存盡了全力的凡人才品嚐得出來. 如果那女孩還活著的話, 他真想帶她來到這裡, 讓她也嚐一嚐這碗麵的滋味.
“大人準備好了嗎? ” 說話的是那個被黃朱拒於門外的少年. 經過一番折騰, 宰領終於同意把少年轉讓給他. 他很快就發現, 對於行動不便的人而言, 聰明伶俐的小耗子正是最好的旅伴.
“嗯, 咱們也沒什麼行李, 只是再不動身就來不及趕上令坤門開門了. ” 小耗子把拐杖遞了過去, 幫年輕人站了起來.
“要走了嗎? ” 更夜如往常一般, 坐在角落的小桌上. “千里迢迢而來, 尋到了你想找的東西嗎? ”
年輕人想了想: “我在庠學的時候, 曾經學過畫. 剛開始的時候, 老師只發給我們小張的畫紙, 我學得很快, 不久就畫的有模有樣了. ” 他並沒有正面回答更夜的問題.
“後來老師讓我們在大張的畫紙上作畫, 我拿著畫筆, 對著那一大片空白, 過了幾個時辰以後, 還是無法落筆. ” 年輕人說著笑了起來. “我大概就是這種人, 沒本事勝任那種無邊無際的大畫, 只能專注在一小方白紙上, 慢慢畫一張有意思的小畫. ”
聽了這番牛頭不對馬嘴的答覆, 更夜看起來並不意外, 只是微笑著看年輕人扶著拐杖走出門, 後面跟著背著清水和乾糧的小耗子.
他們出去了沒多久, 一旁坐著的某個朱氏忽然起身, 走到櫃台之前說道: “阿良, 俺越想越覺得, 你妹妹前幾天講的話也蠻有道理, 咱們老是嚷嚷著無家可歸, 可黃海不就是咱們的家嗎? ”
“俺在外頭還有老婆孩子, 連見個面也不容易, 老是擔心她們受人欺凌. 這次出去, 看能不能把她們接來, 在附近鑿間屋子住下, 到時候就要請你們多多照應了… ”
“這個…”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請求, 阿良嚇了一跳, 還沒來得及回答, 就看到阿惜從後面出來, 著急地問道: “他們呢? ”
“你說的是哪個? ” 阿良皺眉問道.
“如果是小耗子他們, 剛剛才離開, 應該走得不遠. ” 一向不多事的更夜忽然接口.
“我出去一下. ” 阿惜迅速地推開石門, 在哥哥阻止之前, 就跑得不見影蹤了.
年輕人和小耗子剛剛走出旅舍門前的林子, 就聽見女孩清脆的聲音.
“慢點! 要走的時候也不跟我說一聲…” 女孩從後頭跑來, 手中還提著一個木盒.
“這個是…? ” 年輕人揚眉問道.
“這是我做的飯盒, 早知道你們這麼不夠意思, 我就不做了. ” 她從懷中拿出一把匕首, 塞在小耗子手裡. “雖然不見得有用, 以防萬一也是好的. ”
女孩的髮髻鬆脫了, 一縷淺藍色的頭髮掉下來, 半掩在因為奔跑而微微發紅的臉上. 她嘟著一張小嘴, 但是難掩臉上關切的表情.
直率而熱情, 這就是黃海女兒的本色吧? 這樣的一個女孩, 只怕不出幾年, 就要在黃海的烈日曝曬和強風吹拂下枯萎了.
“我說…” 年輕人忽然衝口而出. “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親眼看看黃海外面是怎麼一回事? ”
“你說的是什麼呀…? ” 女孩睜大了眼, 彷彿真的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不要緊, 沒什麼… ” 年輕人鬆了一口氣, 但是又感到有些悵惘. “謝謝你老遠送飯盒來. ”
“路上小心. ” 女孩揮揮手, 轉身走回來時的小徑. 眼見她纖細的身影, 就要消失在濃密的樹林裡了, 年輕人把手圍在嘴邊, 高聲喊道: “再—會—了—”
“再—會—了—” 年輕人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但是女孩急急向前走著, 並沒有回頭.
“愛, 或者不愛, 都只是一個決定而已. ” 女孩發現自己的一部分, 似乎也隨著她的決定, 永遠的失落了. 彷彿只要一回頭, 就會看見被遺棄的另一個自己, 在背後哇哇大哭起來.
她越走越快, 幾乎已經在跑步了. 從樹與樹的縫隙間, 可以看到前面羊頭角般的山壁, 和山壁下的石屋. 石屋的外牆長滿了青苔, 地上堆滿了碎石, 如果不是那些通風的小孔, 看來就跟一堆亂石沒什麼兩樣. 除了令門開啟前後, 往往十天半月, 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然而在這個地方, 屋前有小時玩耍的大石頭, 還有和哥哥吵嘴時, 坐在那兒哭泣的大樹. 靜靜躺在大樹底下的, 是媽媽的墓.
女孩忽然停下來, 怔怔望著這些再熟悉不過的景色, 當她再度向前邁步的時候, 臉上的淚水已經被風吹乾.
“我回來了! ” 她在心裡默默說著, 讓那條被無數黃朱騎獸踩出來的泥巴路, 引領她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