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第四章)
天機更夜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還坐在椅子上, 但是已經不在那個白色的大廳了. 他站了起來, 努力抑制噁心暈眩的感覺, 這是每次被傳送過後, 都會出現的後遺症.
數不清的書架, 聳立在這個沒有邊際的房間, 每個書架上都滿滿地堆著書. 這裡的光線十分明亮, 但是看不出光源在哪兒, 地上也沒有書架的影子. 書本上微塵不積, 書頁潔白如新.
更夜沿著書架慢慢走著, “柳史”, “戴史”, …光是各國的史書, 就佔去了幾十架書, 還有各國登錄仙籍的名冊, 飛仙和蓬廬宮女仙的資料. 曾任伯位以上的仙人, 每個人都有一本單獨的傳記, 記錄他們從生到死的大小事蹟.
書 中大部份的人物都早已灰飛煙滅, 他們的事蹟卻超越了本人, 在別人的筆下繼續存活下去. 更夜心中一緊, 想起在雁國正史中看到的寥寥數語: “大化二十一年, 元州令尹接祐欲登天帝寶座謀反舉兵於焉梟首. ” 他忽然很想去看看那本屬於元伯斡由的書, 這樣一個為世人所不齒的亂臣賊子, 玉京會怎麼樣來看待呢?
想要在茫茫書海中尋一本書, 真是談何容易. 他轉頭看著包圍在前後左右的書架, 彷彿成千上萬的人, 都在那裡搖旗吶喊, 賣力演出種種興起與滅亡的故事. 那個青年也在其中, 閃著一頭耀目的的紅髮, 笑容和煦如春日的陽光, 向他伸出手來.
“來吧─我不會傷害你的. ”
更夜幾乎可以真切地看見青年背上那把雕工精緻的銀色長弓, 還有紅髮邊一小撮顯眼的白色. 他半是驚惶, 半是欣喜, 只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
“犬狼真君, 需要幫忙嗎? ” 更夜嚇了一跳, 猛然回過頭來, 一個小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 他完全沒察覺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孩子白得透明的圓臉上有一雙灰色的眼睛, 銀色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梳成馬尾貼在腦後, 配上純白曳地的長袍, 整個人就像一個白色的剪影.
更夜的工作與此處少有交集, 來到天門的次數屈指可數, 但是他知道這個孩子是天門的精靈之一. 天門是玉京掌理天上事務的部門, 王與麒麟, 飛仙和地仙, 都在其管轄範疇之內.
“嗯…您好. ” 更夜停了一下, 不知道要怎麼稱呼眼前的孩子. “只是我自己找一些東西, 不用麻煩了. ”
孩子笑了, 露出兩頰的酒窩. “如果只是要找一些過去的記錄, 那再容易不過了. 這裡是存放記憶的地方. 只要您心裡想著什麼, 心隨意轉, 相關的記錄就會自動找到您的. 喏, 您不是已經找到了嗎? ”
更夜吃驚地朝著孩子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發現標著“元伯接佑”的書就在自己面前的書架上.
“要把這本書從頭到尾走完, 起碼也要二天的時間. 真君如果沒別的事, 我就先告辭了. ”
“需要那麼久嗎? ” 更夜拿起了那本書, 看起來並沒有這麼厚.
“啊, 仙人的壽命通常比較長, 要把一生走過一次, 就算是跳著看, 也要花相當的時間. 我不是說過, 這裡是存放記憶的地方嗎? 每個仙人死去的時候, 他們一生的記憶都會被玉京收來, 放在這兒. ”
“玉京的記錄與凡間不同, 並非以文字書寫而成. 文字敘述的準確度有限, 又夾雜了太多著述者的主觀臆測, 要瞭解真正發生了什麼事, 還不如親身經歷當事人說了什麼, 做了什麼, 然後自己來評斷…真君剛才不是已經體驗過了嗎? ”
“您是說, 我剛剛看到的, 就是…? ” 活了五百年, 更夜很少這麼驚訝過.
“是的. 您剛剛看到的, 是屬於元伯接佑的記憶. ” 孩子點了點頭. “在成仙的那一刻, 仙人的記憶就不僅僅屬於自己了. 一般而言, 只有死去仙人的記憶會被收藏在這裡. 不過對於活了太久, 開始忘東忘西的仙人, 我們也會選擇一些重要的記憶先行加以保存. ”
更夜想像著有朝一日, 自己的記憶也被別人讀取的情狀. 他默默地把手上的書重新放回架上.
“為什麼要保存這麼多的記憶? ” 他忽然開口問道.
“玉京作決策的時候, 需要參考到許多過去的資料. 從過去的歷史裡, 我們發現相同的事件, 過了幾十年, 換了一些人, 往往又分毫不差地重演一次. 從這些記憶來推測人類的行逕非常有用. ”
“對不起, 我這次來, 是要詢問有關失道的事情. ” 更夜決定還是把事情攤開來說. “是這樣的, 最近慶東國被偽王佔據, 連麒麟也被拘禁. 真正的景王在雁國, 受到延王的保護. ”
“在這種情況下, 如果延王出兵協助景王復國, 是不是會被判為失道呢? ”
孩子沉默了下來, 眼底隱隱有光彩流動. 等了一會兒, 更夜說: “如果不方便說, 我可以自己…”
“不是, 我剛才正在檢查失道的規則, 情況有些微妙, 所以花了點時間. ” 孩子搖搖頭說. “根據第兩萬三千四百九十三條定律, 這應該不算是失道, 但是又與第三千零二十八條有些抵觸, 等一等…”
“第三千零二十八條必須在三千四百六十七條和六百五十九條同時符合的時候才算成立, 而三千四百六十七條要成立, 還得確定第五百一十條和….”
一連串的數字從孩子嘴裡流洩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更夜忽然覺得孩子原本灰色的眼睛跳動著綠色的光芒. 過了一會兒, 孩子高興地說: “結果出來了! 在目前的情況下, 只要符合第六百五十九條, 應該就不算是失道. ”
“對不起, 我不是很懂. 第六百五十九條是…? ” 更夜開始覺得摸不著頭腦.
“翻譯成一般的話, 就是只要真正的景王在軍隊裡, 延王出兵征討就不算失道. ”
“原來如此. 剛剛的那些數字就是天綱嗎? ”
“可以說是, 也可以說不是. ” 孩子眨眨眼. “所謂天綱是玉京頒布給王與麒麟遵循的基本法則, 必須以他們能夠理解的方式來呈現. ”
“但是真正的過程可複雜得多了, 判定失道共有六萬多條法則, 還要加上常世數千年的歷史. 不是我們精靈, 是無法推算出一個完備的答案的. ”
“為什麼要有這麼複雜的規則? ” 更夜疑惑著, 但並沒有說出來, 對精靈問這樣的問題, 就像質疑他們的存在本身似的.
孩子格格地笑著. “剛剛才接收到塙麟死亡的信號, 又要開始為巧國忙碌了. 創造新麒麟是一件大事, 因為麒麟是民心的具體象徵, 需要收集大量巧國人民的資料, 就算我們全部的精靈一齊努力, 也要花好一陣子才能完成. ”
“塙麟死了嗎? ” 更夜已經從延麒那兒聽到了巧國的事情, 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 但是麒麟死亡總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 “聽說巧王是個剛愎自用的王, 嫉妒雁國的興盛, 所以處心積慮阻止胎果的慶王就位. 塙麟當初為什麼會選這樣的人會為主呢? ”
“塙王或許用了錯誤的手段, 但是決不是個愚蠢的王. ” 孩子緩緩地說.
“天綱的限制讓各國無法互相爭戰, 地理上的隔絕又讓它們不能有太密切的接觸. 十二國的運行看似完全獨立. 但是其實不然, 玉京判定一國是否失道, 是把所有的國家都納入考慮的. ”
“以玉京的立場來看, 常世為一體, 並無國家的分別. 失道之所以存在, 是當世界失衡時, 重新分配資源的一種手段. 相信真君一定明白這個道理的. ” 更夜點點頭, 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這件事.
“問 題是到底要選擇讓那個國家失道呢? ” 孩子歪著頭, 似乎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如您剛剛所見, 玉京有一套複雜的系統來判定失道. 比如說, 如果某國君主犯下了嚴重的錯誤, 那麼下一個失道的國家就不難決定了. 當每個國家都沒有重大差池的時候, 就得從國家的施政, 人民的存活率, 生活水平和滿意程度, 還有君王歷時的長短來決定. 為了公平起見, 歷時越久的君王, 失道的機會也越高. ”
“所以十二國表面上看似 無涉, 卻無時無刻不在互相競爭. 從某個角度來看, 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戰爭, 一但戰敗, 輸的不僅是王與麒麟, 也包括整個國家. 如果君主要避免失道, 除了努力治國外, 最有效的法子就是讓其他的國家陷入混亂, 比自己早些失道. 雖然天地運行的法則鉅細靡遺, 並非沒有漏洞. 如果有人找出了漏洞加以濫用, 一定會造成毀滅性的後果. ”
孩子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塙王是有史以來, 第一個看穿了天機的王. 好在他行事太過急躁, 觸犯天條而失道, 否則還挺麻煩的. ”
更夜朝孩子拱了拱手. “受教了. 不知道要怎麼稱呼您? ”
孩子微笑著: “別客氣. 精靈只是天帝的衍生, 朝生暮死, 名字對我們而言, 沒有意義. ” 他行了一禮, 身影變得越來越模糊, 然後完全融化在空氣中.
***
“只要景王在軍隊裡, 延王出兵征討就不算失道. ” 當更夜在蓬盧宮裡, 把訊息傳達給六太的時候, 已經是一天之後的黃昏了.
六太鬆了口氣, 雖然這是預期的結果, 但是為了保險起見, 還是不得不確認一下. “多謝了, 這次真的幫了大忙. 我得趕緊回去告訴尚隆, 那個笨蛋等不及, 已經把空行師都聚集起來了. ”
“新的景王是什麼樣的人呢? ” 更夜忽然覺得有點好奇.
“能讓敝國君主如此忙碌的, 當然是年輕的美女了. ” 六太想了想. “是個很有趣的人, 不過尚隆這傢伙要是敢亂來的話, 我絕對不饒他… ”
想到延王和延麒的相處模式, 更夜不禁笑了起來.
“下次再見了…” 更夜目送麒麟金黃的身影, 消失在如血的夕照當中. 他默默想著, 到底是什麼樣的天機, 讓這對主從帶領著他們的國家, 一次次地打贏那些看不見的失道之戰? 而他們又能再持續多久呢?
天很快就黑了, 蓬盧宮裡的燈, 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 更夜推開蓬盧宮的大門, 走進無窮的黑暗之中. 在那裡也正進行著戰爭, 一場沒有人能獲勝, 永無止境的戰爭.
其他的十二國同人文
Comments
is chapter 5 coming soon?
Posted by: mancy | May 25, 2006 01:16 PM
歡迎光臨. 本來以為這裡沒人看十二國記的. :-)
第五章正在曬曬鮪魚肚連載到第二節,整章完畢後才會移過來. 如果等不及,請直接到下列網址:
http://www.kaoruiro.com/phpBB2/viewtopic.php?t=6533
Posted by: lotuslee | May 25, 2006 06:42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