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魚兒
屋裡其他的人都深感同意似的點著頭.
漣 國的冬天並沒有這麼熱, 氣溫大約是其他地方的春秋兩季. 只是這些人實在穿得太厚重了, 絲棉的長袍, 羊皮的襦襖, 更別提脖子上那一圈狐裘的圍領了. 加上一堆人擠在一起, 彼此看著都熱. 只有坐在角落裡的小男孩, 身上寶藍色的薄綢袍子, 在向晚的微風吹拂下微微飄動.
這些人是從戴國遠道而來的使節團. 小男孩是戴國的宰輔泰麒, 由傅相, 兩位將軍, 和他們的隨從們陪同, 從遙遠的北地, 來拜訪這個四季如春的國度. 他們剛從雨潦宮廉王的國宴中回到下榻的旅館. 今晚是他們逗留在漣國的最後一個晚上.
傅 相正賴又忍不住開口了. 「還是台輔運氣好, 得以獲贈衣服. 否則也沒法笑得那麼開心吧? 」由於戴國此時正是冰天雪地的季節, 他們的行囊裡帶的都是嚴冬的禮服, 在國宴這種隆重的場合裡, 再熱也得把一層一層的大禮服往身上套. 幸好漣國的台輔是位溫柔細心的女孩子, 幾天前看到泰麒在厚重的正裝裡熱得滿頭大汗, 特別為他張羅了整套的當季衣裳, 但是其他的人可沒有這麼好命了.
泰麒似乎沒有聽到正賴調侃的話, 他的眼睛正望著窗外的街景. 旅館座落於重嶺的大街上, 從窗口可以看見叫賣的小販和滿街追逐的兒童, 熱鬧的市聲讓他想起老家夏日祭典時的情景.
「丈將軍呢? 怎麼沒看到他? 」瑞州師將軍霜元的話還沒說完, 一個身形修長的年輕人走進房間. 「我換了衣服, 想到外面去走走, 看來重嶺的街市還蠻繁榮的. 」這個爽朗的聲音是禁軍右將軍丈阿選, 他已經換好一身白色的長衫.
泰麒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他想到外面去看看, 但是不好意思開口. 由於他的身份, 不管去那裡都得有人亦步亦趨跟著保護, 他不想因為自己造成大家的麻煩. 不過如果阿選剛好也要去, 就不算麻煩到他了.
阿選微笑著沒有答話, 正賴是傅相, 負責照顧泰麒的生活起居, 所以原則上泰麒的行動都需要經過他的同意.
「如果有丈將軍和潭翠跟著, 我老頭子也樂得能納涼一下. 」正賴擠了擠眼睛. 「淘氣的小孩, 小心別被壞人拐走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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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麒蹦蹦跳跳地走在阿選的身旁, 大僕潭翠則跟在幾步之後, 眼睛警覺地向左右梭視著.
雖然天色已經黑了, 街上還是人來人往, 絡繹不絕. 人們大多穿著麻布製成的短衣, 踩著拖鞋. 臉上的神情悠閒自在, 不似鴻基城裡緊張忙碌的景象. 路燈把整條大街照得通明, 路邊的攤子上賣著色彩鮮豔的小玩意和各式吃食.
泰麒睜大了眼睛東看西看, 要不是已經吃得太飽, 真想每樣小吃都去試試. 不過那些五顏六色的玩具對在蓬萊習慣了電玩遊戲的他來說, 就沒有什麼吸引力了.
忽然間, 泰麒停下來看著其中的一個攤子. 大木頭盆子裡裝滿了清水, 好多小魚搖著金紅色的尾巴在盆裡游來游去. 幾個小孩蹲踞在盆邊, 用棉紙做的漏勺在水裡撈著魚.
那 曾經是他最喜歡的遊戲. 在蓬萊的時候, 他老是纏著媽媽帶他到附近的商店街上, 到處找尋撈魚的小販. 他還記得媽媽總是抿著嘴, 站在一旁笑看笨拙的他在水裡劃來劃去, 往往弄破了好幾個勺子還撈不到一尾魚. 不過十回中總有兩三回, 他能夠興高采烈地提著一袋綁著紅繩, 裝滿清水和小魚的透明塑膠袋回家.
這個遊戲一直持續到有一次, 祖母在院子地上發現幾條翻著魚肚, 被他放生到水溝裡的小魚.
從選王開始一直到現在, 發生了許許多多事情, 他幾乎已經忘了蓬萊, 忘了那裡的家, 忘了每天背著書包上學的日子, 也忘了因為他被祖母責罵, 躲在房間裡哭泣的媽媽.
「媽媽不要哭, 我以後再也不玩撈魚了…」他手忙腳亂地想遞上手巾, 卻被媽媽擁入懷中. 那是他最後一次玩撈魚的遊戲.
泰麒心裡十分明白, 即使親近如驍宗李齋, 大家對自己的尊重保護, 都是因為身為麒麟的關係. 他已經快要不記得, 知道有人無條件接受自己, 關愛自己的那份滋味了.
他呆呆望著那個攤子, 直到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台輔, 想玩撈魚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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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麒有點困窘的搖著頭, 他不是因為想玩才站在這裡. 但是阿選已經走向前去, 掏出幾枚銅板丟給撈魚的小販.
「我沒有要…」否認的話還沒說完, 一支漏勺就被塞在泰麒手裡, 漏勺一端是個木柄, 另一端則綁著細鐵圈, 鐵圈上糊著潔白的棉紙. 阿選拉著他走到水盆旁邊, 笑著說: 「台輔您別客氣, 待會兒我也來試試. 」
泰麒有些猶豫不決, 最後還是不想辜負阿選的好意, 在水盆邊蹲了下來. 然而他還是覺得在禁軍將軍和大僕的注視下玩撈魚, 好像有點奇怪.
木盆裡幾十隻姆指大的魚兒迅速游動, 在水面帶起了一陣陣漣漪, 水波則被魚兒的尾鰭映得微微泛著紅光. 他屏住呼吸, 慢慢把漏勺伸進魚群中, 但是可能動作不夠輕緩, 受到驚嚇的魚兒一哄而散.
泰麒把勺子提出水面, 深吸一口氣, 看準了位置, 快速地朝另一群魚舀下去, 這次因為動作夠快, 撈起了一隻小魚, 但是用力過度的結果, 棉紙破了一個大洞, 好不容易撈起來的魚又從洞裡滑進了水中.
泰麒嘆了一口氣, 顯然撈魚的技術並不會因為自己是麒麟而有所增進. 他抬起頭來, 以為會看到阿選嘲弄的笑容,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 堂堂禁軍右將軍目不轉睛地望著水盆, 神情十分認真.
阿 選蹲在泰麒旁邊, 輕聲地說: 「台輔, 您第一件要學會的事, 是如何使用漏勺又不把它弄破. 」他拿起一個漏勺放進水中, 讓棉紙的面和水面呈水平, 然後平平地前後移動. 「這樣順著水勢移動, 紙面才不會承受太大的壓力. 如果你正面去與水相抗, 只要稍一用力棉紙就破裂了. 漏勺一旦破了, 遊戲就此結束, 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法繼續下去. 」
「第二件事, 是設法抓到魚. 像您剛才這樣, 只會讓魚兒心存戒備. 」阿選把漏勺放進魚群中, 學泰麒的樣子在水中攪動, 魚群一下子就散開了.
「魚對光線是很敏感的, 黑暗…才是牠們喜歡流連的地方. 」阿選把一隻手張開, 放在水盆上方, 在水面上形成一團模糊的黑影. 才一會兒, 在他的手掌下面已經聚集了一小群魚.
阿 選帶著笑容, 看著在自己掌心之下的魚群, 彷彿覺得十分有趣. 「台輔, 看清楚了. 」他握起拳頭, 輕敲水盆的邊緣, 驚惶失措的小魚前仆後繼地往木盆中心湧去, 但是漏勺已經在那個方向等著. 他的手腕迅速一翻一提, 穩穩地把勺子從水中拿起, 毫無破損的棉紙上, 躺著四尾徒然在失水空氣中奮力呼吸的金魚.
僥倖逃過一劫的小魚們在水中四散分開, 就像一朵盛開的紅蓮.
泰麒張大了嘴, 一時說不出話來, 看著阿選若無其事地把魚兒移到另一個小水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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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的幾尾魚兒都還給了小販, 他們無法千里迢迢把魚帶回白圭宮去.
街上還是五光十色, 充滿了喧鬧的活力, 但是泰麒的心思已經不在大街上了. 他一直在想著剛才阿選表現出來的準確與敏捷, 還有一種難以形容, 很像他曾在黃海的野獸身上感覺到殘酷而冷靜的氣息.
過了一會兒泰麒才開口說道: 「丈將軍真的好厲害… 」
「台輔過獎了. 比起驍宗主上, 我還差得遠. 」阿選微瞇的眼睛看著前方.
「驍宗主上也會撈魚?! 」泰麒驚訝地問.
「台輔不信的話, 可以自己去問主上. 」阿選不置可否的回答.
泰麒默不作聲, 雖然那是他選出的王, 在驍宗面前他還是常有懼怕的感覺.
禁 軍將軍看著身旁垂著頭的小男孩, 散落在肩上的鋼青色頭髮, 讓白皙的脖子更見瘦弱, 他顯然完全不知道戴國現在正處於什麼樣的風暴之中, 也對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毫不知情. 阿選忽然覺得有些憐憫眼前幼小的麒麟. 「如果台輔有興趣的話, 臣下可以說些主上從前的趣事給您聽. 」
「真的嗎? 」泰麒興奮地叫起來, 先前沮喪的神情一掃而空.
阿選發覺自己平常握劍的那隻手, 被一隻溫暖而汗濕的小手緊緊拉著, 彷彿在掌心裡能感覺到孩子細弱的脈搏. 他輕輕笑了, 仰頭把被風吹得紊亂的頭髮拋在腦後. 「好吧台輔, 您想要知道些什麼事? … 」
許多年後, 也許連他們自己都忘懷了, 戴國的麒麟和禁軍將軍丈阿選, 曾經手牽手走在熱鬧無比的大街上, 不時發出開懷的笑聲…
曾經有一次, 在那遙遠的, 溫暖如春的南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