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第一章)
[一]
“他們在這裡做什麼? ”少年低聲地問. 他看來只有十五六歲, 蹲坐在一棵大樹上, 暗沉如黑夜的髮絲遮住了額頭, 卻遮不住銳利的眼神.
“Rokuta, 你也不知道嗎? ” 少年轉頭繼續從濃密的枝葉縫隙間向下張望. 離樹不遠處的地上, 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吃力地推著小車, 車上堆著包袱行李, 還坐著個稚齡的小女孩, 另外一個年紀稍大的男孩低頭跟在後面.
這裡是黃海, 除了升山的時候, 平時少有人蹤. 就算偶爾有人, 也都是前來捕捉騎獸, 孔武有力的男人. 少年從來沒有在黃海碰到過孤身的女人, 更別說帶著孩子了.
黃 海這塊不毛之地, 非但沒有任何城鎮供人歇息, 還有無數的妖魔妖獸橫行, 一不小心就會被吞食得屍骨無存. 雖說此處離令坤門只有兩天的路程, 這女人能拖拉著兩個孩子安全走到這裡, 已經不容易了. 再往前去, 是酸與等妖魔經常出沒的沼澤地, 在那裡遇見了妖魔, 運氣再好也難以倖免.
“又是一個不知死活的傢伙. ”
少 年在黃海生活的時間已經很長了, 長到不想管這種莫名其妙的閒事, 在他的眼裡, 人類並不比妖魔可愛, 人命也不比野獸的性命更加珍貴. 當一個人走進黃海的時候, 就走進了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如果沒有這一點基本的理解就冒然闖入, 發生了任何不幸都只能說是活該.
就在這時, 坐在車上的孩子似乎抬頭看到了Rokuta露在樹葉外面的腦袋, 用牙牙學語的聲音說著: “鳥…鳥…”
女人朝孩子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立刻認出藏身在樹叢中的狼頭大鳥, 是被稱為“天犬”的妖魔. 驚慌之下, 她一手抱著小女孩, 一手拉著男孩, 滿車的家當也不要了, 胡亂選了一條布滿荊棘碎石的岔路拼命向前逃去.
少 年搖了搖頭, 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正打算和Rokuta悄悄離開之際, 碰的一聲, 男孩被石頭絆倒在地. 跑在前頭的女人回過頭來喊了幾聲, 卻不見男孩有所反應. 她提心弔膽地注視著樹上的妖魔, 向男孩走了幾步之後, 腳步遲疑了下來, 終於轉身帶著小女孩逃得不見蹤影.
Rokuta微微側頭看著少年, 彷彿在問: 接下來該怎麼辦?
這 種事, 少年看得太多了. 在生死存亡的關頭, 人們逃生的本能比什麼都強烈, 父母遺棄年幼的孩子, 孩子丟下老邁的父母, 情侶夫妻勞燕分飛. 他並不怪責這些人, 在這個妖魔之地, 存活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一向尊重簡單明瞭的自然法則, 更甚於所謂的道德天理, 也因此對這樣的事總是採取旁觀的態度.
然而這一次不同, 少年發現自己的眼光無法從小男孩的身上移開.
如果僥倖沒被妖魔吃掉的話, 一個小孩能夠在寒冷饑餓, 還有被遺棄的恐懼之中支撐幾天?
在漆黑的樹林裡聽著野獸的嚎叫, 不曉得自己是不是下一個獵物; 肚子餓的時候, 撿拾妖魔吃剩的殘骸果腹; 蜷縮在洞穴裡度過寒凍的長夜; 對著樹木石頭說話來排解寂寞難耐的時光.
直到有一天再也想不起來, 那個長久以來沒人呼喚的, 自己的名字.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任由一個孩子在黃海中自生自滅, 是比殺死他更加殘忍的事情.
[二]
女人坐在一塊大石上, 身旁的小女孩受不了飢餓而哇哇大哭起來. 她明白自己應當在天黑以前回到剛才的那個地方, 把推車裡的食物和飲水帶走, 但是她還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手裡抓著一張破爛泛黃的草紙.
不是因為害怕妖魔, 已經過了幾個時辰, 妖魔應該早已遠去. 她真正不知道如何面對的, 是那個被自己遺棄了的, 可能連一根骨頭都不剩的孩子.
嬤嬤的話言猶在耳: “妳真的確定嗎? 這兒的生活雖然苦, 但是還不至於餓死. 黃海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
“這樣送往迎來的日子, 我實在過不下去了. ” 女人嘆了一口氣, 看著風塵裡打滾了二十年的嬤嬤, 就好像看到二十年後的自己. “更何況我不是奏的百姓, 無論再怎麼努力, 終究是浮民的身份, 年老了以後, 連里家也進不了, 走到那裡都要遭人排拒. ”
她本是漣國人, 漣王失道以後, 逃離天災不斷的故鄉, 來到舉目無親的奏國. 雖然奏是個富裕的國家, 外地來的難民還是不免受到欺壓剝削. 為了改善艱難的生活, 家人把她賣到這間位於陋巷的綠柱戶來工作. 雖然有吃有穿, 她並不因此而覺得快樂.
她 們的院落並不是什麼高級的地方, 客人大多粗俗無禮. 唯一值得高興的, 是偶爾遇到幾個人稱“獵尸師”的朱氏, 對她說些捕獵騎獸的冒險經歷. 這些男人四海為家, 見聞廣博, 言談豪爽. 隨著他們的故事, 她的心似乎能自狹小陰暗的房間穿牆而過, 越過綠柱的迴廊, 飛向森林山岳, 在廣闊的野地裡起舞.
其中有一個脾氣特別溫和的常客, 經常鉅細靡遺地向她描述黃海各處的地形氣候, 以及生存在其中的妖魔妖獸.
“真想到那兒去看看! ” 看著她閃爍著嚮往之情的臉龐, 男人不禁莞爾. “除了昇山者, 俺在黃海還沒見過女人呢. 咱們朱氏與剛氏, 全都是些粗魯漢子. ”
“難道黃朱們儘生男孩? ” 她不服氣地問.
“哈 哈哈哈…妳難道不知道黃朱都是些天上神不管, 地下王不愛, 沒有戶籍的浮民? 入了這行, 就得斷了成家立業的想頭. 就算有女人不嫌棄咱們, 也沒聽說哪棵里木能長出黃朱的孩子來. 再說, 黃海裡連座像樣的房舍也沒有, 住在什麼都沒有的石窟裡, 還得隨時提防妖魔的攻擊, 那種生活不是女人孩子受得了的. ”
“我還是想去黃海, 起碼在那裡不用看人眼色, 聽人使喚. 可以真真實實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 ”
男人沒有笑話她的天真, 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 忽然說: “朱氏在黃海各處都有落腳的地方, 最近的, 離令坤門只有四天的腳程. ” 他用她的眉筆和胭脂, 就著床頭的草紙, 畫了一張相當詳細的地圖: “如果那一天妳真的到了黃海, 就來找俺吧. ”
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在開玩笑, 遲疑著伸手接過地圖, 卻觸碰到他溫暖的, 如砂紙般粗糙的大手.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男人.
男 人自此杳無音訊, 或許在某次狩獵中喪失了生命, 或許放棄了獵尸師的生涯, 更或許只是更換了尋歡作樂的地方. 然而只要一有閒暇, 她就把地圖拿出來. 看著看著, 就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濃密的樹海, 有時從山麓仰望直上雲霄的金剛山, 有時在金黃色的沙丘上埋設陷阱, 找尋妖獸的蹤跡, 有時又在滿天星斗下, 沐浴於清澈見底的湖水裡.
那是一個奇異的美夢, 在夢裡, 黃海就像家一樣, 是她在身心俱疲的時候, 可以回歸的地方.
不像院裡的姐妹把錢花在衣服脂粉上, 女人努力攢下賺來的每一分錢, 十年後終於為自己贖了身. 她不顧嬤嬤的好意勸阻, 一心要到黃海去, 而且還撿了二個餓得奄奄一息, 被棄置在路邊的小孩.
浮民沒有自己的里木, 然而她一直想要有自己的孩子.
她就這樣帶著二個孩子走進了黃海, 她夢中的世界.
[三]
小女孩哭得累了, 在樹蔭下沉沉睡去.
女 人怔怔望著攤在面前的地圖, 細長的手指從令坤門開始, 緩緩劃過了昇山者必經的石板路, 然後沿著小路, 在森林中左彎右拐, 到達沼澤的邊緣…. 紙上畫跡早就因為無數次的撫摸翻閱而顯得模糊不清, 但是地圖上的每一座山丘, 每一處轉彎, 都被她清清楚楚記在腦海裡.
忽然間, 從頭頂傳來尖銳的聲音. 女人抱起孩子, 匍匐著躲在樹幹和石塊的縫隙之間. 二隻妖鳥在空中迴旋, 銳利的眼睛在四處搜尋獵物. 小女孩嚇醒了, 張著嘴巴卻不敢哭出來. 在耳膜中震盪的, 除了淒厲的叫聲外, 就只有她們自己急促的心跳.
妖鳥的叫聲去遠了以後, 女人才鼓足勇氣從樹洞裡爬出來. “囡囡別哭, 哭聲會把妖魔召來的. ” 她一面幫小女孩把滿頭滿臉的泥塵拍掉, 一面輕聲安慰: “我們這就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
到 黃海來, 女人並不是全無計畫. 由於沒有黃朱願意讓她們隨行, 她和孩子們在令坤門前的城塞住了幾個月, 在那裡幫駐守的士兵洗衣炊飯, 同時為在黃海的旅行做準備. 住在城塞的人告訴她, 她們要走的小路基本上還算安全. 至不濟, 還是可以回到城塞, 等待令坤門開啟的日子.
城塞的士官是位和藹的長者, 熟稔了以後, 常常忍不住開口問她: “我還是不懂, 姑娘妳為什麼要到黃海來呢? ” 對於這樣的問題, 女人總是笑而不答. 她對黃海的嚮往, 就如同這些年的經歷一樣, 難以對人訴說.
然而此時此地, 她無法不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女人一手抱著孩子, 一手撥開及膝的草叢向前走著. 她原以為自己會為失去的孩子而哭泣, 但是眼睛卻乾澀的擠不出一滴淚水. “為了活下去, 我沒有別的選擇. ” 她這樣對自己說著.
方才奔逃時慌不擇路, 現在卻很難在迷宮似的樹林中尋回來時的途徑. 繞了大半圈, 最後還是用那個男人教她的法子, 靠著太陽的位置才找著正確的方向,
森天的大樹上, 藤蔓如繩索般在樹幹上纏繞懸掛. 四周靜悄悄的, 聽不到一點聲音, 午後的陽光從樹梢灑下, 在滿地的落葉上閃動著金色的光芒, 涼風徐徐吹來, 如果不是剛才的遭遇, 實難想像這樣的靜謐裡隱藏了什麼.
黃海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 縱有妖魔成群, 卻不見一般野地裡的蛇蟲鳥獸; 叢林荊棘密佈, 但是再怎麼辛勤耕種, 也不能在地裡長出供人食用的五穀雜糧, 有些地方甚至連水也無法飲用. “那個地方啊, 簡直就是上天特意造來難為人的.” 曾經有黃朱這麼形容.
早就知道黃海是個危險而孤絕的地方, 但是這個認知一直為她的幻想所蒙蔽. 被重山峻嶺所包圍的這片土地, 絕非她想像之中, 能把一切辛酸委曲拋在腦後的樂土.
這些年支撐著她, 讓她在卑微中還能抬得起頭來的, 原來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夢罷了. 為了這個幻夢, 把自己的青春性命虛擲了也罷, 但是她手裡握著的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而已.
“蓮姨要帶你們去一個好地方…” 當初對孩子所說的話, 現在卻成為一個殘酷的玩笑. 她甚至不知道, 當再度碰上妖魔的時候, 會不會因為極度的恐懼, 拋下手中的另一個孩子?
“ 為什麼…要到黃海來的? ” 女人忽然發現,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 自己已經失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四]
女人向前走著, 孩子的重量讓她的手臂幾乎麻痺, 腳上也磨出了水泡. 小女孩緊摟著女人的頸項, 雖然從早上就沒吃過什麼東西, 卻還是沒有吵鬧, 不時轉過頭來, 用黑寶石一樣的眼睛, 探看女人臉上的表情.
也 許吃過了太多的苦頭, 這麼小的孩子就懂得察言觀色了. 女人嘆了一口氣, 從自己的心事中醒過來, 才發現附近的景色看來有些熟悉, 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回原處了, 遠遠的可以看到倒在路旁的推車和掉在地上的行李, 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女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瘦小的身影站了起來. “蓮姨! ” 呼喚在釋然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哭音. 女人感到囡囡的小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袖.
這麼多年來, 在那個用身體與尊嚴換取生存的世界裡, 她一直是自己一個人活過來的. 遇過的人雖然不少, 但她從來都只是別人生命中的過客. 有生以來, 她第一次感到有人如此急迫地需要著自己.
女人蹲了下來, 把飛奔而來的孩子摟在懷裡.
蔚藍的天空裡, 連一絲絲雲也沒有.
被陽光照得發燙的地上忽然掠過了一片陰影, 女人回過頭去, 在她的身後, 一頭妖鳥從天而降, 龐大的軀體擋住了整條道路.
“果 然不是被上天眷顧的人啊. ” 女人把囡囡連同貼身的包袱交給身邊的男孩, 轉過身來, 面對著降落在三尺之外的妖魔. “赤羽黃瞳, 狼首鳥身的稱為天犬, 猛如狼虎, 動似迅雷. ” 她曾經在男人口中聽過這種妖魔. 雖然不確定這是不是剛才看到的那一隻, 但是帶著二個孩子能躲開的希望微乎其微.
聽說阻擋妖魔最有效的方法是擲以玉石, 但那是有錢人的法子. 女人所能想到的法子, 只有一個.
“…蓮姨?” 那是小男孩顫抖的聲音.
“快跑, 不要回頭! ” 女人轉過身來, 緩緩拔出腰間的短刀, 即使在盛夏中, 手腳還是感到僵硬而冰冷.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 妖魔並沒有欺上前來, 這樣的對峙卻讓她更加緊張.
常世裡的人, 大概絕少有機會在這麼近的距離裡看著一頭天犬. 妖魔微張的嘴裡隱約可見一排利鋸般的牙齒. 在漣國的時候, 女人曾經目睹一個人生生被這樣的利牙撕裂成好幾塊. “這種死法一下就過去了, 應該沒有什麼痛苦吧? ” 然而這麼想並不能讓她覺得輕鬆一點.
她把目光移開, 卻正好對上妖魔的眼睛. 狼一般的瞳仁瞇成細細的一條線, 眸子裡瞬間即逝的光芒, 讓她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什麼…一些自己極為熟悉的東西.
“我大概是嚇得神智不清了”. 女人深吸一口氣, 手裡握緊了短刀, 朝著妖魔走去, 希望為孩子多爭取一些逃跑的時間, 隨著距離的拉進, 妖魔忽然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嗚的鳴聲, 是恐嚇她呢, 還是在對她傳達著什麼訊息?
背後傳來孩子的驚呼, 女人回過頭來, 小路的另一頭有個白色的影子逼近, 影子有著長長的手臂, 形狀介於人與猿猴之間, 但是要比人類高大許多.
即使豁出性命不要, 女人也沒法同時擋住二頭妖魔, 面臨這樣的絕境, 她反而不再害怕. 妖魔背後蜿蜒的小路, 在豔陽照射之下熠熠生輝, 女人明白, 大概永遠也沒法抵達小路所通往的地方了. 她覺得有些可惜, 但並不後悔, 自己總是鼓足勇氣去做了想做的事情.
忽然之間, 平地而起的勁風, 吹得地上的塵土四處紛飛. 滿天泥塵中, 勉強可以看到天犬張開翅膀, 從天空俯衝而下, 和猿猴的影子糾纏在一起, 巨大的聲響讓地面都為之震動. 四周的樹木葉落如雨.
女人就這麼杵在那裡, 愣愣瞧著這場妖魔之間的殺戮…. 直到孩子驚慌的腳步聲, 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她耳中.
[五]
“Rokuta對不起, 害你又受傷了… 你說那個女人是勇敢呢, 還是腦筋有問題?”
少年靠在樹幹上, 看著Rokuta津津有味地享受牠的戰果: 那是一隻被稱為 “長右” 的妖魔, 這一帶的林子大概是牠的地盤. Rokuta 雖然打了一場勝仗, 卻也在戰鬥中受了點傷, 翅膀上的羽毛被扯下了不少.
本來只是想嚇一嚇那女人, 讓她帶著孩子逃離, 免得在黃海枉送了性命, 沒想到卻把她們逼進了樹林更深處. 一來是沒料到長右來攪局, 一來也是沒有想到, 女人的膽子竟然有這麼大, 就算是老練的黃朱, 也很少有人見了妖魔不馬上落荒而逃的.
依著少年平時的性情, 閒事管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了, 但是這次他卻有些放不了手.
是憐憫那個差一點就和他一樣, 被放逐在荒野中自生自滅的小男孩嗎? 還是要懲罰一下那個不顧孩子獨自逃命的女人, 為了某個不想承認的理由?
他無法不去想起: 多年以前的另一個女人, 是否也曾以同樣歉疚的眼神, 回頭望著她唯一的孩子? 會不會為了離去時, 忘記在孩子身上多披一件衣裳而不時感到心驚? 沒有了孩子的羈絆, 是不是…就能得到所謂的幸福?
是出於怨恨嗎? 當年孩子被拋棄的時候, 還不懂得去怨恨別人. 他只是很想知道, 如果能夠再給女人一次機會, 她是不是會為自己和孩子, 做出一個不一樣的抉擇?
少年若有所失, 這女人畢竟不是自己的母親, 無論她做了什麼選擇, 也不能回答長久以來, 累積在他心中的疑惑. 在漫長的歲月裡, 連記憶都變得像影子一樣稀薄了, 自己究竟還在這裡執著些什麼呢?
如果是那個女人的話, 應該可以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吧? 但是不管怎麼樣, 都已經不再與他相關了.
“Rokuta , 吃完了嗎?” 少年把手輕輕放在妖魔溫暖的羽毛上, 抬眼看著面前的小路, 彷彿同時觀望著現在與過往…
小路上, 女人與孩子的身影, 早已去遠了.
[六]
女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擠進三人的石窟, 用枯枝和樹葉在地上做好了臥鋪. 石窟是好聽的說法, 事實上只是在岩壁上一個淺淺的, 凹進去的地方.
原本打算就帶著孩子們回到城塞, 卻又害怕在同樣的地方遇見妖魔, 所以繞了一條遠路. 走在路上的時候, 女人可以察覺到孩子的眼睛在背後一直緊緊地盯著自己. 就連她自己, 也無法從緊張的情緒中鬆弛下來.
她想起在妖魔眼眸裡看到的影子, 那是一個年華將逝的女人, 惶惶然在廣大的世界裡尋找自己的立足之處. 如果這裡不是那個地方, 那麼帶著二個孩子的她, 究竟要往哪裡去呢?
女人嘆了一口氣, 把烤著的玉米餅再往火邊推近一點, 餅香充溢在狹小的石窟裡…她忽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 不是風聲, 也和火燒荊柏的聲音不同. 女人驀地站了起來, 經過了上次的事情以後, 她已經成了驚弓之鳥.
小男孩從地上拾起了一隻枯枝, 試探著伸進旁邊的一堆石頭裡. “小心! ” 女人的警告還沒有說出口, 就聽到嘩啦一聲, 石堆裡跳出一團毛絨絨的東西.
六隻眼睛一齊瞪著地上, 那是一隻她們從來沒見過的動物, 長得很像一般的兔子, 有著淺灰色而柔軟的皮毛, 但是耳朵卻沒有兔子那麼大, 還有一條長長的, 像松鼠一般的尾巴. 正睜大了紅色的眼睛, 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們.
那個似兔子又像老鼠的動物忽然跳上爐灶,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 攫走了烤得正香的玉米餅, 然後在她們反應過來之前跑得不見影蹤.
過了一會兒, 先是小男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然後是女人.
她們笑得如此大聲, 完全忘了可能把附近的妖魔引來, 就連弄不清狀況的小女孩也格格笑個不停. 在女人的記憶中, 似乎從來都沒有這麼開懷的笑過, 等到小男孩止住了笑聲, 怔怔看著她時, 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 淚水已經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女人覺得有些尷尬, 把頭轉向外面, 才發現太陽已經西沉. 石窟前面的沼澤地, 豔紅得好像正在燃燒一樣. 一望無際的蘆葦被微風吹動, 在夕陽下搖晃成一片炫目的金光.
遠遠看去, 金剛山的線條不再那麼剛硬, 連綿的山峰, 被暮靄染成深淺不一的紫色, 在冉冉的霧氣中飄浮不定. 她忽然想起金剛山外面, 那個人吃人的世界裡, 自己就像腳下的塵土, 即使被風吹散, 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蓮姨, 這就是妳要帶我們來的地方嗎? 真的好美喔. ” 小男孩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在 短短的幾天裡, 女人經歷了黃海的殘酷與野性, 即使知道無數的危險潛伏在四周, 此刻她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滿足. “總是有法子的. ” 她一面想, 一面把兩個孩子抱坐在自己的腿上. 一大兩小的三個人, 就這樣靜靜看著黃海燦爛的落日, 直到夜色降臨.
[七]
黃 海南方靠近令坤門的地方, 有一大片沼澤地. 沼澤中水草豐美, 吸引了許多動物到此棲息, 包括妖獸和妖魔, 還有…人類. 人到這裡來是為了捕捉妖獸, 然後運出黃海, 賣給專門訓練騎獸的中間商. 雖說這是一門無本生意. 但是並不好做, 不僅要冒生命危險, 還得長期在野外艱困的環境下生活.
一旦走進了金剛山, 就至少要等上三個月才能出去. 這當然是因為進出黃海的通道只有四個門, 每個門一年只開一次的緣故. 在這幾個月裡都得在野地裡紮營, 除非運氣好, 早早抓到了妖獸, 才能安安穩穩在城塞裡等著城門開啟.
沼 澤中道路錯綜複雜, 沒有經驗老到的黃朱帶路, 任你走上十天半月, 也別想走出這個迷宮似的地方. 沼澤南方和金剛山脈相接處, 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沿著小路前行大約一天, 可以抵達一塊被兩面山壁包圍的畸零地, 形狀好像羚羊頭上的犄角, 所以被稱為“羊頭坳”. 這裡的地勢略高, 在山壁前眺望, 沼澤風光盡收眼底.
在黃海討生活的人們, 看見羊頭坳的兩面山壁, 心裡就有說不出的舒坦踏實. 對他們來說, “羊頭坳” 是熱湯, 燒酒和乾淨床舖的同義字. 在這裡, 有著金剛山內第一間, 也是唯一的一間旅舍.
旅舍的位置剛好, 離沼澤不太遠也不太近, 對黃海的旅人來說, 在這裡住上一宿, 再喝碗熱湯麵, 就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每年令坤門開門的前後, 這條不起眼的小路上可是人來人往, 絡繹不絕於途的.
然而現在小路上冷清清的, 只有一個旅人正匆忙地趕路. 天空裡壓著厚重的雲層, 申時才過, 天黑得就像晚上一樣. 如果不及時趕到旅舍, 可就躲不過這場大雨了.
剛把一批客人送走, 就忽然下起雨來.
女人站起身來, 把石室裡的油燈逐一點亮. 石室是把山壁挖空建造起來的, 為了防範妖魔, 房間內沒有任何窗戶, 只在牆上有幾排小洞, 充當通風兼透光之用. 在陰暗的雨天裡, 就非得靠油燈照明不可.
一般來說, 黃海很少下雨. 女人雖然看不見外面, 但是光憑聲音就能想像外面傾盆大雨的情景. 雖然時間還早, 但是今天多半不會有客人上門了, 這陣子本來就是旅舍的淡季.
女人環視著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地方. 最初只是自己一時走投無路想出的主意, 沒想到就在幾個相熟的黃朱幫忙下興建起來. 原本只有二間簡陋的客房, 後來因為供不應求, 又增建了六間.
這裡不僅僅供人食宿, 也是朱氏聚會和交換訊息之所. 剛開始的二年, 還得要自己定期到城塞去運來糧食, 到現在每個季節, 都有人自動帶來補給物品以交換食宿, 再加上孩子的幫手, 她已經好久沒出過令坤門了.
“今天提早打烊了! ” 女人揚聲叫道. 話還沒說完, 就聽見通風口外傳來人聲.
她把厚重的石門推開, 門外閃進一個包緊在斗蓬裡的人影, 全身都濕透了.
“快進來. ” 女人把門關好, 轉過頭來看把斗蓬解開的旅人. 目光相接, 兩個人都愣了一愣.
來人看起來非常年輕, 大概不超過十六歲吧, 文文弱弱的, 細瘦的身材一點也不像這兒慣見的朱氏與剛氏. 女人實在想不出這樣年輕的孩子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她接過滴水的斗蓬, 不禁多問了幾句: “您年紀這麼小, 怎麼會到這一帶來? 黃海可是很危險的地方啊…”
“蓮 姨, 您又跟客人嘮叨了. ” 一個男孩從後面的房間裡走出來, 手裡拿著掃把. 年紀也是十五六歲, 但是身材卻比旅人高壯許多. “我和妹妹年紀也不大, 不也在黃海過得好好的? ” 男孩一面爽朗地笑著, 一面向客人遞上乾淨的手巾: “客倌您尊姓大名? ”
“老闆娘, 能不能…先來一碗熱湯麵? ” 年輕的旅人用手巾擦著頭髮, 漫不在乎地笑著. 他的頭髮黑亮, 在漆黑中隱隱帶著海水的藍色. “啊, 名字嗎? 更夜, 我的名字叫更夜. ”
其他的十二國同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