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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 (第五章)

人與非人

夏日的陣雨總是來得快, 去得也快. 陽光透過被雨水洗得翠綠的樹葉, 照得整個林子綠幽幽的. 雖然雨已經停了, 雨水還是不斷從樹上掉下來, 落在泥濘的地面, 也落在正在趕路的一行人身上.

沒人費事去遮擋滴在頭上的雨水, 他們花了好幾天才穿過一大片佈滿穢氣的沼澤, 抵達這片樹林. 身上又是泥又是水, 好像一用力, 就可以從衣服裡擰出泥漿來.

“娘, 我實在走不動了. ” 一個孩子在濕滑的地上跌了一跤, 索性坐倒在地上.

孩子的母親連忙上前扶他起來. 她也覺得有些不安, 從走進令坤門開始, 途中全是原始的野地, 連一戶人家也看不見, 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到目的地呢? 她抬頭看了看在走在旁邊, 牽著騎獸的漢子, 卻沒有作聲.

彷彿察覺了女人疑惑的眼神, 漢子轉過頭來說: “別擔心, 馬上就到了. ” 他放慢了腳步, 讓在後頭的人趕上. “小朋友這般嬌養, 可沒法子當黃朱了. 這點路程哪算得了什麼, 咱們可是連妖魔都不怕的. ”

事實上連漢子自己, 也直到剛剛才鬆了一口氣. 這次他所護送的十幾個人, 全都是老弱婦孺, 原本還擔心一個人照顧不來, 沒想到一路平安, 連妖魔的影子都沒見著, 真正是難得的好運.

樹林盡頭是一片高聳的岩壁, 沿著一條崎嶇的小路繞過石壁, 眼前豁然開朗, 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大一小的二所木寨, 大木寨倚山壁而立, 建造得十分堅固, 正面由結實厚重的大木搭起高台, 兼具防護守望的功能, 二條水渠從山上引水下來, 一直延伸至寨中.

“開門嘍! ” 隨著漢子的喊聲, 大木寨的門忽地打了開來, 從門口望去, 可以看見三四間簡單的茅舍. 寨後的岩壁上鑿著無數的小孔, 站在外面, 隱約可以聽見孩子的笑聲.

漢子看著張口結舌的一群人, 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也難怪, 任誰也想不到在黃海深處會有這樣一個地方. “這裡就是羊頭坳. 後面的山壁已經被整個鑿空, 都是一間間的石屋, 住在裡面不怕妖魔攻擊, 可是冬暖夏涼呢. ” 漢子一臉都是引以為傲的表情. “快去吧, 他們都在屋裡等著唷. ”

十幾個人提著箱籠, 隨漢子走進木寨的大門. 他們全都是黃朱的眷屬.

最初黃海只是黃朱的狩獵場, 他們雖然在黃海各處有歇腳的地方, 但是非常簡陋, 僅僅被用來做過夜避寒的場所. 那時狩獵的規模很小, 頂多二三個人一起, 零零散散地逐妖獸而居. 漸漸人們明白, 想要更有效率地捕捉騎獸, 單靠運氣和二三人之力是行不通的, 黃朱的隊伍增大了許多, 也變得更有組織起來. 但是即使是浮民, 自願進入黃海的人還是不多.

也許是才漣慶三國在很短的時間內相繼失道的緣故, 大批難民湧入鄰近富裕的國家, 卻發現在那裡根本找不著立足之地. 為了生計, 很多人只好加入了黃朱的行列, 他們之中有不少是攜家帶眷的, 安頓家眷成為一個很大的難題.

羊頭坳的旅舍就是在這前後開始的, 由於某種未知的因素, 這個區域很少有妖魔出沒, 旅舍也經營得有聲有色. 有幾個黃朱嘗試把家人接到附近居住下來, 鑿石為屋, 伐木築寨, 掘渠引水, 二十幾年內, 迅速發展成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聚落.


“這個地方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 當漢子帶領人們走進寨門之際, 更夜就在不遠的山崖上看著他們.

原先只是照看一個小小的旅舍, 現在卻變成守護一個五六十人的聚落. 隨著人數增多, 巡視的範圍也越來越大, 再加上Rokuta是妖魔, 難以在這麼多雙眼睛之下藏身, 讓羊頭坳的守護變得加倍困難.

尤其是這幾年, 各式各樣的妖魔被人類的氣味吸引過來. 有些畏懼Rokuta而知難而退, 有些則要硬碰硬把牠們趕走, 即使呼叫天犬同族前來幫忙, 也窮於應付.

這個騎虎難下的狀況, 更夜自覺要負部份的責任. 如果當初不是他執意把妖魔阻擋在羊頭坳外, 不知底蘊的人們也不至於紛紛湧入這個險地. 他憐惜地看著身旁的妖魔, Rokuta的身上因為頻繁的打鬥而傷痕累累, 有些地方光禿禿的再也長不出羽毛, 有些地方則在赭紅中冒出了一縷縷的灰白.

“Rokuta也老了…” 更夜忽然驚覺. 雖然妖魔比人類活得久, 但並非沒有壽限. 他並不知道天犬可以活幾年, 但是Rokuta最近常常出現體力不支的狀況, 不但飛行不似以往迅捷, 而且飛不了多久就氣喘吁吁起來.

更夜把臉埋進Rokuta頸項的羽毛間, 讓那個從小就習慣的氣味包圍著自己. 人也罷, 妖魔也罷,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物事, 能比Rokuta更加重要.

“守護黃朱又不是我們的職責. 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 就放手吧. ”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抬起頭來, 用輕快的語氣說: “等休息夠了, 我們到西邊的林子去看看吧? ” 接近一個月都沒看到妖魔的蹤跡, 異乎尋常的寧靜, 讓他心中一直忐忑不安.

妖魔蹲了下來, 從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小傢伙, 不要緊. ”. 但這次更夜並沒有跨坐到牠背上, 只是快步走上崖邊的小路. “反正不急, 我們就這樣慢慢走過去好了. ”

不知道從那裡飄來的一片流雲, 悄悄停駐在被雨水洗得明淨的天空裡, 擋住了驕陽的曝曬. 然而雲朵的影子在地面上漸漸擴散開來, 天還沒黑, 就把整個羊頭坳都籠罩在那昏暗的陰影之下了.

 

 

 
[二]

“回來啦. ” 漢子才走進屋裡, 就聽見妻子清脆的語聲.

屋子四壁都是岩石, 桌椅也只是幾塊石頭堆疊而成, 雖然簡陋, 卻也整理得乾乾淨淨. 屋角有一張大炕, 炕上鋪了幾張毯子. 漢子連鞋也沒脫, 就往炕上一躺, 滿足地嘆了口大氣.

“這次出黃海, 看到了什麼新奇的物事? ” 漢子的妻大約三十來歲, 有著一雙靈動的大眼, 雖然年紀不小了, 舉止還帶著少女的稚氣.

“聽說廉麒終於選出了新王, 奏國靠近漣國的港口擠得人山人海, 每天都有船滿載難民渡海回到故國. ” 漢子皺著眉頭. “這些人也不想想, 過個十年, 難保不再來一次失道, 到時又要忙著逃難, 真是何苦. ” 在港口的難民中有不少白髮老者, 這些人離開漣國的時候還正值青壯, 一生最好的幾十年, 就這麼在異國的貧民窟裡消耗殆盡了.

“想當年我父親, 也算出身於仕宦之家. 因為漣王暴虐無道, 輾轉逃到了才, 費盡苦心安定下來. 沒想到十幾年後才國也失道, 父親這一世, 沒有幾天不是在倉皇逃難中度過的. ”

“常世之中, 除了奏和雁, 有幾個國家能撐過百年? 那些大人先生們說什麼仁道天理, 其實只是讓咱們乖乖聽話, 認命而已. 如果真有天帝的話, 他一定是瞎了眼, 才會把世界造成這個德性! ” 漢子越說越激動. “失道的王和麒麟, 也是天帝選的, 要錯也是天帝選錯, 憑什麼要老百姓來承擔後果? 在黃海過日子雖然不容易, 起碼一切在自己掌握之中, 就算被妖魔吃了, 也死得明明白白. ”

“喂喂…我才問了一句, 就帶出你一篇歪理. ” 他的妻子微笑著. “前些日子, 也不知道是誰為了沒有子嗣, 長吁短嘆了好幾天? ”

 “我看開了, 這次出去, 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孤兒, 去哪兒帶回來收養, 都比向天帝求來的還要有意義…就算不是浮民, 你是漣國我是才國, 依照天綱的規定, 不管去那國的里祠, 也求不到孩子. ” 漢子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 “有一個像你這樣的老婆, 我已經很知足了. ”

斗室中的燈火閃動, 把婦人的臉映照得微微發紅: “怎麼出門了沒多久, 就變得油嘴滑舌起來? ”

 “比起你哥哥, 我可是老實得不得了. ” 漢子黝黑的面孔上浮現了笑容. “這次見到了你哥哥, 生意看來還不錯…我差點忘了, 他特別要我帶了幾件首飾來, 說是出嫁時沒幫你準備嫁妝. ” 漢子解開包袱, 拿出一串珠鍊和一只銀簪子.

 “都已經五年了, 還說什麼嫁粧. 哥哥大概是忘了吧, 在黃海這種地方, 首飾哪能派得上用場啊? ” 雖說如此, 婦人還是側著頭, 怔怔看著那些閃閃發光的首飾.

漢子走上前, 輕輕地把簪子插在妻子淺藍色的髮髻裡. “傻阿惜, 首飾不是用來看的. ”

這婦人正是阿惜, 羊頭坳旅舍的女掌櫃. 五年前她出嫁後, 哥哥阿良決定把旅舍交給妹妹妹婿, 隻身離開黃海. 他以多年的積蓄在巧國買了一個身份, 藉著與黃朱的關係, 做起旅舘兼騎獸生意來. 阿惜的夫婿嚴崑這次離開黃海, 一方面是為了護送黃朱的眷屬, 一方面也是幫阿良帶一批騎獸過去.

自從黃朱的家眷紛紛移居此處, 阿惜不再是羊頭坳唯一的女性, 日子也不像以前那麼單調孤獨. 但是看著這些首飾, 又讓她開始想念起自小相依為命的哥哥了.

漢子接著說: “我在巧國, 也遇到了藍大先生. 他向你問好. ”

居住在羊頭坳的黃朱人數日益增多, 也開始有組織起來. 十年前, 他們集資開了第一家自己經營的商店, 打破長久以來騎獸販賣為外人把持的情形. 而那個穿針引線, 幫助黃朱設店買賣的巧國商人, 叫做藍陵. 阿惜想到當年身受重傷, 因緣際會來到羊頭坳的年輕人, 一股暖意湧上心頭. 他雖然離開了黃海, 卻始終沒有忘記在這片土地上掙扎求生的人們.

“新來的人都安頓好了嗎? 我去弄些吃的來, 吃完就好休息了. ”

“不成, 還得去小木寨看看. ” 嚴崑說道. 黃朱在住所旁邊搭建了一個小木寨, 做為訓練騎獸的場所. 嚴崑的工作就是幫黃朱把捕來的妖獸去除野性, 訓練成可供騎乘的騎獸.

看到妻子臉上不情願的表情, 嚴崑笑笑: “別孩子氣了, 我去去就來. ”

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 咚咚的敲門聲從外面傳來.



“我的孩子不見了…” 門外是今天才到羊頭坳的婦人, 一臉焦急的樣子. “請問你們有沒有看到? ”

“不見了, 怎麼會? 剛才送你們進房時還在的. ” 嚴崑吃驚地說.

“他去茅廁, 但是過了一個時辰還沒回來, 我到處都找不著. ” 婦人眼看就快哭出來了.

“別擔心, 石屋之間的通道還蠻複雜的, 也許在那裡迷路了. ” 阿惜對夫婿使了個眼色. “你熟門熟路的, 就陪著去找找吧. ”

送走了他們, 阿惜在椅子上坐下, 想著那孩子可能去的地方. 人一多, 羊頭坳的組成份子難免複雜起來, 偷雞摸狗的事時有所聞, 但是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麼嚴重的事情. 三十年來, 羊頭坳一直都很安全, 偶爾有過幾次妖魔攻擊的事件, 也都是發生在包圍在羊頭坳的樹林之外. 這就是為什麼這麼多人甘冒長途跋涉的風險, 也願意把家人安置在羊頭坳的主要原因.

小孩子頑皮到處亂跑也是有的, 她寬慰著自己. 然而不安就像一個沒有形狀的黑影, 從阿惜心裡的某個角落裡蔓延開來.

這些年來, 羊頭坳的兩面山壁被整個鑿空, 圍繞在周圍的林地被砍伐了三分之二, 連蓮姨的墳墓也被遷往他處. 這個地方越是繁榮, 她心中的無常之感也就越盛.  

其他的人則不同, 比如說她的夫婿, 從小在各國流浪, 好不容易在黃海找到了落腳的地方, 對黃朱的前途充滿了信心與自豪. “人定勝天, 只要咱們團結起來, 就可以在黃海的土地上, 建立一個黃朱之國! ” 每次聽著這樣的豪語, 她就彷彿看到一棵枝葉繁茂的樹木, 紮根在一塊隨時可能崩落的沙土上. 然而她的質疑, 都被人們當作是杞人憂天.

“往往當你覺得安全無虞, 失去警覺的那一刻, 也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 曾經有人這麼告訴她. “黃海這塊土地是活的, 所有的生物都是它的耳目手足. 在這裡生存最重要的事, 就是順從自然的法則, 不要擾亂這個世界的秩序, 否則連樹木石頭都會成為你的敵人. ”

她很久沒有見到說這些話的少年了, 他是不是還帶著大傢伙, 徘徊在附近的山裡? 還是早已厭倦了羊頭坳, 到別處去了.

遠方傳來奇怪的嗚嗚聲, 阿惜坐直了身子側耳傾聽, 不能分辨那是風聲, 還是什麼人哭泣的聲音.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 她起身走向門口, 緩緩把石門推開.

門外是更夜, 一張臉慘白得嚇人. “你們趕緊走吧, 羊頭坳已經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了. ”


 
[三]

羊頭坳的西面是一片密林, 蜿蜒的小溪穿林而過. 沿著小溪上行, 地勢越來越高, 最後止於一個高達數十尺的瀑布. 瀑布下有深潭, 小溪就是從潭裡流出去的. 自從有幾個人在此相繼失蹤後, 就成為人們裹足不前的地方.

更夜和Rokuta溯溪而上, 來到瀑布之前. 更夜蹲在地上仔細查看潭邊的地面, 希望能找到一些妖魔活動的蛛絲馬跡, 但是什麼也沒發現. 他嘆了一口氣, 喃喃地說: “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吧. ” 不等他說, Rokuta早就走到潭邊, 伸長了脖子喝起水來. 潭水清冽可口, 是附近少數幾個人獸皆可飲用的水源.

“這麼多天都沒看到妖魔的影蹤, 總不會全躲起來了, 還是牠們只是俟機而動? ” 更夜試著問道, 卻沒有得到答覆. Rokuta可以應更夜的請求去殺死其他的妖魔, 但是除非必要, 牠不會透露任何有關妖魔本身的事情.

更夜把身上的斗蓬解開, 預備到水裡去洗個澡. 就在這個時候, 水裡無聲地伸出一條繩索般的東西, 繞住了Rokuta的脖子, 使勁地把牠往潭裡拖. Rokuta想用嘴巴去咬, 頭頸卻被束縛得動彈不得. 牠奮力拍打著翅膀, 但還是一步一步地被帶進入深不見底的潭水裡.

更夜抽出腰間的短刀, 迅捷地刺向那個粗如手臂的繩索, 手下一滑, 卻刺不進去. 然而那東西很快地縮回水中, 讓Rokuta趁機掙脫了糾纏.

潭裡的水沸騰般地攪動起來, 在瀑布所形成的水霧中, 隱約可以看到什麼東西正從水面升起. Rokuta 仰頭發出短促的叫聲, 在潭邊小跑幾步以後, 就要飛進潭中攻擊.

 “Rokuta, 不要! ” 更夜叫道, 但瀑布的隆隆響聲蓋過了他說話的聲音, Rokuta已經從空中俯衝而下, 一雙利爪對準了水面.

這時水霧消散了些, 更夜站在潭邊, 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的怪物. 怪物有著蟒蛇般粗長的身體, 身上佈滿了豔紫的鱗片, 頭上卻長著一張人臉, 還戴著一頂鮮紅的朱冠. 原本俊美的臉孔, 現在卻因暴怒而扭曲, 端正的小嘴裡, 一面吞吐著細長分岔的舌頭, 一面發出刺耳的嘶嘶聲.

更夜在書上讀過這種人面蛇身, 人稱“相繇” 的妖魔, 據說是遠古就有的生物, 但現在已經非常少見了. 牠們水陸兩棲, 經常在水中假扮溺水的人, 將前來救援的人類勒斃以後, 再整個兒吞下肚裡.

水中打鬥不是天犬的專長, Rokuta既無法在空中維持不動, 又很難抓住那滑溜溜的蛇皮, 幾次徒勞無功的攻擊後, 才終於牢牢地抓住了相繇頭頂的朱冠. 蛇妖拼命地搖頭擺尾, 想要甩掉自己頭上的勁敵, 在水面激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水牆.

相繇忽然放棄了掙扎, 帶著纏鬥中的Rokuta一起下沉. Rokuta放開了腳爪想飛起來, 卻有二條蛇尾從左右而來, 緊緊地捆住了牠的身體, 眼見兩隻妖魔都要沒入水中.

就在這一瞬間, 更夜的身影從水面暗影中躍起, 一柄短刀從他的手中飛出, 直接命中妖魔的眼睛. 蛇妖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 放開了Rokuta, 帶著勁風的蛇尾朝更夜掃來. 然而Rokuta已經用爪子撈起了水中的更夜, 於間不容髮之際飛離險境.

Rokuta帶著更夜在離岸十尺的地方落地, 更夜看起來狼狽不堪, 濕透的黑髮上不斷地滴著水. 他掏出了另一把短刀, 目不轉睛地盯著直立於水中央的蛇妖.

一道紫黑色的血水, 緩緩從蛇妖的左眼流下, 在白晢的臉上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牠的右眼則瞪視著更夜和Rokuta, 除人類以外, 更夜從來沒有在任何一種生物的臉上, 看過如此恨意深重的眼神.

 “…叛徒…入侵者… ” 仙人大致能通曉妖魔的話語, 透過瀑布的水聲, 更夜可以斷續聽到潭中傳來的幾個字. “羊頭坳…擋不住…假…妖魔…人類…逃不了…嘶嘶…死...”

說完了這番話, 相繇瞇著獨眼, 臉上得意的笑容, 使牠看起來更像人類了. 但是更夜並沒有向前追擊, 只是冷冷地看著妖魔轉身, 向瀑布裡游去.

突然間, 相繇挺直的身體開始搖晃, 然後慢慢沉入水裡, 牠在水中掙扎了兩下, 就被湍急的瀑布沖走, 捲入潭底暗流之中, 很快就失去了蹤影.



“這一次好險. ” 更夜慢慢把短刀收回腰間. 他的刀上淬有從欽原尾針上採來的劇毒, 沒想到對付蛇妖也管用.

天已經黑了, 更夜決定就在潭邊度過一晚. 他在大樹下升了火, 用枝葉搭了一個簡單的臥鋪, Rokuta則一如往常地依偎在他身旁. 他們倆都很餓了, 但是經過剛才的事情後, 不管是更夜還是Rokuta, 都沒有力氣再到處去找尋食物.

相繇運用語言表達的能力比天犬要強多了, 但畢竟還不是人類, 話說得語焉不詳. 更夜考慮著剛才所聽見的話, 是不是表示妖魔會大舉入侵羊頭坳?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他和Rokuta不可能擋得住的. 好在羊頭坳有岩壁為屏障, 一時要攻進也沒那麼容易.

“不同種族的妖魔是否也像人類一樣, 會因為共同的利益而結成同盟? 要是剛才我再聽清楚一點就好了. ” 明知道Rokuta不會回答, 更夜還是自顧自地問: “相繇說什麼假妖魔, 妖魔還有假的嗎? 還是牠指的是Rokuta呢? ”

更夜想得有些心煩, 轉過頭來, 卻看到Rokuta瞇細了金黃色的眼睛, 耳朵豎了起來. 這次是每次Rokuta緊張不安的時候常有的舉動.

 “怎麼了, 有敵人嗎? ” 更夜也警覺起來.

妖魔鳴叫了一聲表示否定, 在旁邊的草堆上趴了下來. 更夜則靠著樹幹閉上眼睛, 帶著沉重的思緒進入夢鄉.

那是一場混亂的夢, 在夢裡, 母親帶更夜搬進了羊頭坳的旅舍, 還是孩子的他, 和阿良阿惜在屋裡奔跑玩耍. “別淘氣了, 過來喝碗熱湯麵吧. ” 母親招手微笑. 可他沒乖乖聽話, 和兄妹倆一直追逐到後面的石室前.

石室的門緊緊關著, 在暗淡的光線中, 可見門上重重的大鎖, 鎖上還畫著一些奇怪的花紋. 更夜抬起頭, 就看見身長玉立的斡由站在一旁.

“真的不要緊嗎? ” 更夜緊張地問道. 他知道元侯, 也就是斡由的父親, 被鎖在這個石室裡.

他問的是禁閉元侯的事, 但斡由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 “別擔心, 這裡安全得很, 不會有人發現. ” 他拍拍門上的大鎖. “這個鎖是下了咒的, 不要說一般人了, 就算是會遁甲的妖魔, 也闖不進去. ” 斡由得意地笑著, 臉上的笑容卻逐漸擴大, 轉變成蛇妖相繇俊美的臉孔.  “…假…妖魔…人類…逃不了…死... 死... 死”

更夜驚醒過來, 滿身都是冷汗, 他瞪視著掛在樹梢一輪血紅色的新月, 過了好一會兒, 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相繇說的不是“假”妖魔, 而是遁“甲”的妖魔! ” 更夜猛地坐了起來. “羊頭坳的防守再怎麼堅固, 一但讓牠們進入石屋, 裡頭的人就像甕中之鱉一樣了. Rokuta, 我得趕緊去警告他們. ”

 
[四]

夜深了.

早上雖然下了一陣雨, 這裡卻看不見一絲水氣. 地上除了荊棘之外, 就只有幾根枯黃的草飄搖在勁風之中.

誰能想像二十年前, 這裡曾是沼澤, 風吹過來, 一望無際的蘆葦就像純白的浪花般波動不已. 赭紅色的泥土曾經富含水份, 滋養著無數的動物與植物, 如今卻乾裂得像老人臉上深深的皺紋.

沼澤並沒有消失, 它只是一年一年縮小. 從這個地方往北走上二個時辰, 可以走到現存沼澤的邊緣. 但是照這樣的速度再過十年, 終將完全為乾旱所吞沒.

忽然間, 乾涸的泥土中忽然冒出了水珠, 一滴, 二滴…水珠逐漸凝聚成一個不成形的影子, 在黑夜中慢慢蠕動. 彷彿吸取了黑暗的力量, 影子的形體也越來越清晰, 最後終於拔地而起.

“咻---呦---” 尖銳的叫聲遠遠傳了出去, 幾乎就在同時, 應答之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數里之外在羊頭坳酣睡的人們, 還以為在夢中聽到了許多孩子同時悲泣的聲音.



阿惜看著面前的少年, 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她認識更夜的時候還只有六歲, 對六歲的小女孩而言, 更夜就是她需要仰視才能看清的大人. 十二歲時她常幻想自己也是仙人, 騎著妖魔在黃海過著流浪的日子. 十六歲的時候, 更夜是她荳蔻年華中唯一能談心的夥伴. 然而現在的她, 再度見到這個少年, 才發現站在自己眼前的, 其實就只是一個惶惑不安的孩子.

“更夜這孩子…可憐啊…”她彷彿又聽見蓮姨的嘆息聲.

“阿惜,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 更夜焦急的聲音把她又拉回眼前來.

“是, 更夜大人. ” 阿惜回過神來. “您說…羊頭坳已經不安全了? ”

“你難道沒有聽到嗎? 那是妖魔合鳴的聲音. ” 更夜很快地說著.  “你們還是趁早離開的好. 現在…搞不好已經遲了. ”

“離了這裡, 我們還能往哪兒去呢? ” 阿惜苦惱地說. “羊頭坳已經平安無事了這麼多年, 怎麼會一夕生變的?  ”

黃海是妖魔之地, 不是任何人能建立家園的地方, 更夜苦澀地想. 這些年人類在羊頭坳發展, 幾乎改變了附近的地貌. 他們大肆伐林, 引水改變溪流的方向, 造成沼澤一年比一年乾旱, 到現在即使是小型的妖魔妖獸, 也無法在那裡生存了.

“這樣下去, 妖魔反撲是遲早的事. ”對於更夜的勸說, 人們總是振振有詞: “不修房屋, 不引水源, 教咱們怎能安安穩穩地在這兒生活? 對付黃海和妖魔, 咱們黃朱總比一個仙人要強些吧? ”  

 “不管你們怎麼決定, 我總算盡到通知的義務了. ” 更夜皺眉道. “大傢伙和我, 很快就會離開此地. 我不想看到妖魔血洗羊頭坳的景象. ”

阿惜正想說些什麼, 卻看到剛才尋子的婦人在嚴崑的陪同下回來, 正哭得聲嘶力竭,.

“孩子死在一間沒人的屋裡,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跑到那裡去. ” 嚴崑低聲說道. “已經派人到各出口查看了, 我還得去處理孩子的屍體. ”

“可以帶我去嗎? ” 嚴崑嚇了一跳, 轉過身來, 才看清說這話的人, 是曾經在旅舍見過十五六歲的少年. 阿惜朝他點點頭, 把手放在哭泣的婦人肩上, 柔聲說: “來我屋裡歇歇吧? ”



這是一間很大的石室, 顯然很久沒人使用了, 屋角堆了柴薪雜物, 孩子的身體就毫無生氣地躺在房間中央. 佈滿灰塵的地面, 早被嚴崑和婦人的腳踩得凌亂不堪.

“聽說是成為荒民之前, 好不容易去里祠求來的孩子, 也難怪要傷心…要是咱們黃朱有自己的里祠就好了. ” 嚴崑打破了靜默, 感嘆地說.

“就算是親自從里祠求來的小孩, 也不見得就會受到父母憐惜. 有了里祠, 反而更無所謂吧? 死了還可以再去求一個. ” 少年的語氣平和, 但是聽在耳裡, 卻是說不出的辛辣.

“話不是這麼說…” 嚴崑想要辯駁, 但想到巧國遍地可見的棄兒, 不得不承認少年的話也不無道理.

更夜在房間裡走了一圈, 最後停在一堵半高的石牆之旁. 嚴崑凝神細看, 除了牆邊有淡淡的水漬外, 看不出有什麼異狀, 水漬一直延伸到屍體旁邊.

“水漬還很新. 這個房間沒有通氣孔, 水是從那裡來的? ” 更夜忽然停頓了一下. “如果是孩子或你們帶來的水, 應該在門口就看得見了…就是這個. ”

嚴崑聞聲走到石牆前, 看著更夜正在注視的東西, 忽然覺得一股冷氣從脊骨直竄上來.

靠近石牆的一堆雜物之中, 印著幾個淡淡的足印, 如果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 和嚴崑他們留下來的鞋印不同, 足印有著三根足趾, 很像一般的鳥爪, 但是尺寸比一般鳥爪大了三倍不止.

“確然是妖魔無疑. ” 嚴崑抬起頭來. “只是…牠是怎麼進來的? ”

更夜簡單地回答.  “遁甲的妖魔. 有些妖魔能經由氣脈和水脈穿過種種障礙, 這就是為什麼會在地面留下水漬的緣故. ”

 “這只是個開始而已, 棄守羊頭坳是唯一的選擇. ”

“那怎麼行! 咱們黃朱在這裡住了二十幾年, 花費了無數的心力, 怎麼能就這麼輕言放棄? ” 嚴崑的聲音忽然嚴峻起來. “看足跡, 並不是很大型的妖魔, 只要派幾個人在此守護…”

“那是沒有用的. ” 更夜搖了搖頭. “山中多的是水脈, 這裡決不是唯一的出口, 妖魔可以輕易再找到一條路進來. 為今之計, 只能暫時封住這個房間來換取一些時間. ”

此時一個黃朱匆匆奔進, 和嚴崑耳語了幾句.

“我現在得先離開這兒. ” 嚴崑的神色凝重, 向更夜行了一禮. “封閉屋子的事, 就有勞您了. ”

 
[五]

 “找著妖魔的蹤跡了. ” 走在嚴崑身旁的黃朱既緊張又興奮. “就在小木寨的附近, 要不是騎獸在廄裡騷動不安, 咱們還一無所覺呢. 已經準備好傢伙在一旁埋伏著了. ”

“別聲張出來, 嚇壞了老人孩子. ” 嚴崑想起剛才慘死的孩子, 握緊拳頭, 指掌的關節發出劈啪的聲音. 他們好不容易才建起來的家, 怎麼能變成妖魔盡情殺戮的屠宰場. “就算全軍覆沒, 咱們也要全力和妖魔拼鬥一場. ”

在他們快要走出木寨時, 咚咚的擂鼓聲從前方響起, 那是黃朱的警報. 夾雜在鼓聲和人聲之中的, 聽起來像是野獸的哀鳴.

 “趕緊去吧, 別讓牠逃了. ”他和身旁的夥伴對看了一眼, 二人不約而同地加緊步伐, 開始小跑起來.

嚴崑他們抵達的時候, 妖魔已經被困在木寨之外的廣場上了. 這是當初建造木寨時就設下的機關, 只要把妖魔引到廣場附近的幾個位置, 然後啟動機關, 就會有大網從木寨的上方彈出. 網子由堅固的鐵線織成, 上面更裝滿了倒刺, 一旦妖魔陷入網中, 越是掙扎, 就纏得越緊, 刺得更深.

廣場升起了火炬, 把四面照亮得有如白晝. 嚴崑環顧左右, 已經有二十幾個黃朱趕到現場, 在廣場邊圍了一圈. 手執弓箭的幾個人, 就地跪下彎弓射箭. 由於距離太遠, 大部份的箭矢被鐵網彈開, 少部份雖然射中, 但似乎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 每次羽箭射來的時候, 妖魔就試圖起身抵擋, 但是被網上的倒刺勾住了全身的肌肉, 讓牠只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有一個特別勇敢的黃朱走近了些, 將手中的斧頭擲了出去, 深深砍入妖魔的頸部, 鮮血像箭一般激射出來, 把附近的泥地染得通紅. 一見血, 場面就更加熱絡了, 有些人拍手歡呼起來, 有些人則從腰間掏出短刀長劍, 向廣場中央走去.

“嗚---喔---” 妖魔忽然發出了悽厲的叫聲, 讓正在向前走的人嚇退了幾步. 過了一會兒, 才有人笑罵出來: “天殺的妖魔, 鬼叫有個啥用? ”

嚴崑微感失望, 眼前的妖魔並不是剛才在石室中留下足跡的那一隻, 也許真如那少年所說, 這只是牠們大舉進攻的前奏. 嚴崑側頭打量著網中任人宰割的妖魔,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大型的天犬, 紅色的狼頭被鐵線緊箍得抬不起來, 金黃色的眼睛卻瞪得很大, 毫無畏懼地看著圍在身邊的人群. 在所有的妖魔之中, 天犬本來就以勇悍不屈而聞名.

一隻標槍插入了妖魔的腹部, 又換來人們一陣采聲.

嚴崑幾乎為這隻妖魔難過起來, 隨即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好笑, 要是被妻子知曉自己的軟心腸, 可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了. 他尷尬地把頭轉開, 就看見小木寨的上方冒出黑煙, 還隱隱閃著火光.

“糟了! 那裡是訓練騎獸的地方…” 當他和其他人奔去救火時, 看見少年無聲地站在一旁, 彷彿是從黑夜中滑出的影子.



火勢是從小木寨後面的乾草堆裡開始的, 幸而發現的早, 在大夥合力下很快就撲滅了, 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

等他們重新回到廣場時, 才發現看守妖魔的人倒地不起.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 正小心翼翼地揭開妖魔身上覆蓋的鐵網,  他的動作很輕, 生怕上面的倒刺弄痛了妖魔.

然而去除了束縛以後, 妖魔仍舊沒能站起來, 從牠身上流出的血, 在地上形成了一灘豔紅的血池.

嚴崑是第一個從震驚中回復過來的人:  “你在做什麼…”

更夜直起身來看著他們, 凡是被那冰冷目光掃過的人, 都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我真是愚蠢, Rokuta. ” 他用只有妖魔才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說道. “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妄想一個他和大傢伙能平安生活的地方, 妄想人類和妖魔互不相擾和平共存, 妄想幫助流離失所的人們造一個家… 他甚至不指望能加入他們, 只要能遠遠看見羊頭坳的炊煙, 聽見人們的笑語聲, 就已經滿足了.

幾個拿著弓箭的人張弓欲射, 才發現弓弦不知在什麼時候, 已經斷成了兩截. 聽見人群鼓譟的聲音, 妖魔掙扎著起身, 仰頭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悲鳴.

“我們是該讓這些人被妖魔大軍吞沒, 還是就在這裡把他們解決? ” 更夜輕輕地笑了, 半邊臉被火光照得通紅. 他看著自己抓著短刀的手. 這雙手, 已經很久沒有沾染過人血.

抬起頭, 少年把披散在臉上的黑髮甩向腦後, 眼中露出與身旁妖魔同樣的殺意, 低聲地說: “來吧! ”



阿惜讓哭泣不止的婦人坐在炕上,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要是能言善道的阿良, 早就倒出一籮筐安慰的話了.

她默默想著更夜的警告, 如果那是真的, 羊頭坳裡的每一個人, 都會面臨與那孩子一樣的命運. 說不恐懼是騙人的, 但是面對羊頭坳的末日, 她卻有一種很平靜, 好像晚上入睡前的感覺.

她讓記憶慢慢滑過心底, 從進入黃海開始, 被蓮姨撫養長大, 旅舍中來來往往的旅客, 一直到現在為人妻子. 然而最後腦中揮之不去的, 卻是剛來黃海時, 每天在旅舍門口所見, 沼澤中華美燦爛的落日. 現在沼澤逐年乾涸, 已經看不到那樣的景象了.

如果羊頭坳覆滅能換回那樣的景象的話…

“阿惜, ” 更夜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驚醒. “請你轉告嚴崑, 石室的門已經被我以咒力封住, 可以暫時阻擋遁甲的妖魔. 千萬別開那道門, 也不要弄壞門上所畫的咒語. ”

阿惜點點頭.

“如果你們決定要離開的話, 我和大傢伙可以護送一部份老弱…”

“不, 您已經為我們做了太多了. ” 阿惜臉上浮現一個薄弱的微笑. “總有一天咱們還是得靠自己的. ”

少年低垂著頭, 似乎為了什麼事情猶豫不決. “阿惜, 我還是…”

就在這時候, 她們同時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像是荒野中的狼嗥. 旁邊的婦人止住了啜泣, 愣愣地望著阿惜.

“別怕, 聲音是外面傳來的. 大概是…” 阿惜轉過頭想徵詢更夜的意見, 卻發現石室中除了婦人和她自己, 已經找不到第三個人了.


 
[六]

“來吧. ” 更夜的話還沒說完, 就感到勁風從腦後刮來 , 一個魁梧的男人拿著明晃晃的大刀, 正用力砍向站在他身後的Rokuta.

更夜毫不遲疑, 轉身滑步, 手中短刀迎向男人的大刀, 在二刀將遇未遇之際, 他彎下腰來, 用難以形容的速度欺向前去, 手上的短刀一扭一絞, 將男人的整隻手臂齊肩卸下, 連同沉重的大刀一起掉落, 在地面發出一聲大響.

“小心這小子的冬器! ” 有人驚叫. 然而原本躊躇不前的人們, 卻開始群情激動起來, 紛紛抽出腰間的傢伙.

少年側身避開了飛濺的血液, 卻躲不開撲面而來的血腥味. 他聽到了妖魔嗅到人血時興奮的低鳴, 也看到周圍被血光映紅了雙眼的人群.

“Rokuta, 我不該阻止你吃人的. 原來人類和妖魔, 根本沒有什麼不同. ” 他忽然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你看我, 不也正是不折不扣的妖魔之子嗎? ”

幾個黃朱拿起武器, 呼嘯著衝向前去.

嚴崑無法置信地看著這一切. 少年顯然對殺戮並不陌生, 動作之冷酷精準, 讓終年在刀尖上打滾的黃朱自嘆弗如. 更可怕的是那妖異的殺氣, 彷彿被他刺殺的不是人類, 而是沒有生命的木石. 他雖然和更夜見過幾次面, 還是難以想像不久前那個冷靜自持的仙人, 怎麼會變成眼前有如妖魔的殺手.
 
幾聲慘叫傳來, 又有二人倒下.

不阻止他是不成的, 嚴崑拔出身上的長劍, 正要走上前去, 衣角卻被一隻手緊緊抓住. 他回過頭來, 不禁大驚失色.

“阿惜! ”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 嚴崑皺眉看著他的妻子. “這裡太危險了. ”

“剛才好像又有人發現妖魔的蹤跡…” 大概是因為緊張, 阿惜的語聲微微顫抖著.  

“遁甲的妖魔…該死, 我完全忘了這回事了. 有沒有人受傷? ” 嚴崑懊惱地說, 那個妖魔一般的少年, 當然不會照他的話去封閉石室.

他將目光投向廣場中央, 已經有四個人被殺. 其他的人則聚集在一旁僵持不下. 雖然少年與妖魔 一時並沒有主動攻擊的跡象, 難道就這樣放過他們嗎?

高亢而急促的警笛聲傳來, 彷彿催促著嚴崑快下決定. 羊頭坳的黃朱, 除了出門打獵的十幾個人, 幾乎全都在這兒了, 屋裡只剩下些沒有抵禦能力的老弱婦孺, 一旦讓妖魔佔據了山壁間的通道, 真正是逃生無門.

想到這裡, 該怎麼做就顯而易見了.

“大夥兒退下, 先回去救屋裡的人! ” 嚴崑扯開嗓門呼喚在場的黃朱. “咱們三人一組, 一間一間屋子搜尋. 碰到了妖魔, 立刻鳴笛示警. 那是會遁甲的妖魔, 大家得千萬小心! ” 他的目光迅速地向四周掃視, 天犬已經支持不住而跪倒在地, 受了如此的重傷, 大概也再難造成傷害了.

雖然有些人不甘心同伴死亡, 黃朱還是很有紀律, 在短短幾分鐘內, 全部都離開了這個地方. 只剩下少年和妖魔的影子, 在搖曳的火光下佔據了整個廣場.



黑的夜, 紅的血.

阿惜站在這個殺戮戰場上, 驀然發覺黑與紅, 正是少年與妖魔的顏色.

地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幾個人, 少年在很小的時候, 就從妖魔那裡學會了要打敗敵人, 不能給予他們任何反擊的機會.

阿惜認識地上躺著的每一個人. 只剩半邊頭顱的的那具屍體, 是最早搬入羊頭坳的老朋友. 躺在一旁的年輕人, 去年前才加入黃朱, 家裡還有個年邁的母親…一想到這裡, 她就覺得心痛如絞.

然而她無法去恨那個殺死他們, 同時也默默守護了羊頭坳三十年的人. 她終於瞭解少年的目光為什麼總是這麼疏離難測, 在一次又一次被人們排斥傷害之後, 沒有人會不心生恐懼的.

就和所有黃海的人們一樣, 阿惜從來不信天命, 但是此刻, 卻由不得她不信. 也許人類不該不自量力, 以為能在黃海與妖魔爭地. 也許失去國家庇護的浮民, 根本無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也許當年蓮姨走入這個妖魔之地, 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錯誤. 天帝耐心等待了三十年, 才終於降下了祂的懲罰.

 “更夜大人, 您臨去的時候, 忘記了向阿惜道別. ” 她忽然開口.

少年緩緩回過頭, 眼神空洞而狂亂. 短刀的刀尖上, 沾滿了暗紅色半凝固的液體.

 “對不起, 他們實在是不知道…”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只是深深地彎下腰. “請您原諒. ”

阿惜的聲音如此虛弱無力, 幾乎淹沒在遠方尖細的警笛聲中. 過了很久, 當她以為永遠都聽不到回答的時候, 才聽見少年有如枯葉般乾澀的聲音.

“警笛聲…妖魔, 攻來了嗎? ”

“別擔心, 那只是…” 阿惜並沒有說下去, 只是微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半是狡黠, 半是哀傷的微笑.

“很久以前更夜大人曾經說過, 一但做了決定, 就不要回頭. ” 想到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女, 她的微笑更深了. “如今, 更夜大人只要照著自己的決定一直走下去, 不用為我們擔心了. ”

少年沉默著, 但是充滿殺氣的眼神卻逐漸柔和下來.

“阿惜在這裡和您辭別. ” 深深的一鞠躬後, 婦人快步朝木寨的方向走去, 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火把照耀的範圍之外, 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 還是可以感覺少年的目光緊緊地跟隨在後.

她彷彿回到了那個夏天, 十六歲的少女一面在樹林裡哭泣, 一面從自以為喜歡的人身邊逃離. 如今她才知道, 在面對真正巨大的悲傷時, 反而是流不出眼淚的.

她在昏暗的月光之中一直走著, 一直走著, 一直走到木寨高聳的門前才停了下來, 對著不可知的未來, 輕聲地說: “我回來了. ”


[七]

少年很快地檢查了一遍Rokuta的傷勢, 除了全身被鐵網倒刺撕破的小洞外, 大部份的血是由頸部傷口流出的, 傷口雖然大, 但是所幸沒有傷到咽喉, 在簡單的包紮後, 血也已經止住了. 令他擔憂的是腹部的傷, 那隻標槍實在刺得太深, 極可能傷到了臟器. 他手裡抓著槍, 幾經猶豫還是沒拔出來, 只先用短刀把外面過長的槍身截斷.

忽然想到他們已經將近一天沒吃東西, 少年站起身來, 拾起地上的斷肢送到妖魔嘴邊. “先忍耐一下, 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 再… ” 剛才殺了四人的那隻手, 現在拿著慘白僵硬的“食物”, 卻微微地發著抖.

然而妖魔視若無睹, 反而掙扎著起身. 少年嘆了一口氣, 把手伸過去, 讓牠靠著自己站了起來. 不管怎樣, 總不能一直站在這個被火光照得通明的地方. 他向周遭的黑暗跨出幾步, 回過頭來, 卻發現妖魔還待在原地不動, 低垂著紅色的腦袋, 這是牠等待少年騎乘的姿勢.

“你受了傷, 這樣是不行的. ” 少年的語氣中帶了幾分斥責之意. 但是妖魔急迫地鳴叫了幾聲, 頭反而垂得更低了, 脖子又開始要滲出血來.

這些年來, 即使是禁止牠吃人, 教牠去攻擊別的妖魔, 或是在羊頭坳一待三十年, Rokuta都沒有違背過少年的意思. 在今天這樣的時刻, 卻沒有道理地固執起來.

“別這樣Rokuta. ” 僵持了一陣子, 他終於無奈地說: “好吧, 如果真的不成, 就要停下來休息. ”



“Rokuta,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在這裡了. ” 少年騎在妖魔的背上, 從空中俯視羊頭坳. 他經常這樣怔怔望著騎獸的隊伍穿過沼澤, 孩子們在樹林裡玩耍, 以及每到傍晚, 就會從石屋上升起的炊煙.

然而在今夜昏暗的月光之下, 他卻什麼也看不清. 遠方的沼澤就像一個巨大而模糊的黑影, 妖魔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也許今天, 也許明天, 不管怎樣, 已經沒有人能改變羊頭坳覆滅的命運了.  

少年心中有聲音冷冷地說: “不用看了, 你已經失去了守護這片土地的資格. ” 他閉上眼睛, 一股難言的刺痛直竄而來.

一陣落山風颳來. 這樣的強風在山邊並不罕見, 但是由於受傷的關係, Rokuta對飛行的控制打了折扣, 幾乎就要隨著迴旋的氣流撞向滿佈尖石的山壁. 妖魔用力撲打著翅膀以保持平衡, 少年則緊緊地抱住了牠的頸項, 任由周遭的世界在自己眼前旋轉翻滾.

少年的心跳得很快, 但那純粹是生理上的反應. 對於死亡, 他並不感到恐懼, 長生不老也非其所願. 在黃海的一百多年, 他就好像野獸一樣, 不考慮對與錯, 不思索為什麼, 只是單純地活著.

早在元州的時候, 身為人類的他就逐漸死去了. 一直到他遇見那個女人和兩個孩子…



陷入亂流只是一瞬間的事, Rokuta終於穩住了身體, 緊貼著山壁飛行.

上升的氣流把他們帶到了更高的地方, 和地面蔥鬱的樹林不同, 這一帶的金剛山全是光禿如利斧砍削過的巨岩, 偶爾可見幾棵孤懸在崖上, 既瘦且小的松樹. 雖然正當盛夏, 強勁的風吹在身上, 還是會感到刺骨的寒冷.

抬頭向上看, 連綿的山峰頂端消失在煙霏霧集的雲海之中. 除了四令門外, 包圍著黃海的金剛山就像一個沒有缺口的圓筒, 聽說只有蓬山的貴客, 麒麟和麒麟的使令, 才被允許從雲海之上飛越金剛山. 少年忽然想起當年入黃海的時候, 走的是西南的令坤門, 而且他和Rokuta並不是一起進來的.

 “你是從哪裡進來的? ” 在山麓會合的時候, 少年曾好奇地問. 妖魔當然不可能大搖大擺從令門進來, 但是Rokuta並沒有回答, 只是在如狼般的眼睛中露出了歡悅的表情. 少年瞭解, 那是因為牠終於回到了屬於妖魔的地方.

“Rokuta, 你記不記得…” 他輕輕拍著妖魔, 手上卻有黏溼的感覺, 仔細一看, 才駭然發覺那裡正泊泊地流著血.

“快停下來! ” 少年的叫聲才出口, 就被強勁的山風吹得不知去向. 然而妖魔並沒有停止, 反而更加用力地向上攀升, 腹部的傷口也開始流出血來.

“停下來,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 身在半空的他, 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能拼命地用手壓住Rokuta頸部的傷口, 隨著翅膀的擺動, 腥紅黏膩的液體很快就滿溢出來, 成為一連串的血珠被強風吹走. 在風聲中, 妖魔的喘息聲清晰可聞, 每上升一點, 少年就感覺到妖魔的身體震顫得更厲害, 飛行的速度也逐漸慢了下來.

驚惶之中, 少年完全沒有注意到四周的景物已經起了變化, 山上的岩石全被堅冰所覆蓋, 在陽光反射下, 成為一片白色透明的琉璃世界.

妖魔終於載著少年, 停在一個小小的平台之上. 與其說是降落, 不如說是墜落. 牠流出的鮮血只在冰地上留下幾點褐色的污跡. 在這麼寒冷的地方, 血一流出就立刻凝結為冰, 又或許牠身上的血, 早在前來的途中就流盡了.

“Rokuta…” 少年發著抖, 不知道是因為冷, 還是為了即將發生的事情. 那件他在心中隱隱知曉, 但從來拒絕去想的事情.

“妖魔的…秘密…天門…救人…”

“為什麼要救人類? 他們是咎由自取. ” 少年咬著牙. “我是妖魔的孩子, 沒有人類, 我們照樣可以在一起過得很好.  ”

“小傢伙…” 妖魔的低鳴聽起來像是一聲嘆息. “懲罰自己…一百年…足夠了…”

懲罰嗎?

原來大傢伙全都知道, 就算他真的能活得像一隻妖魔, 過去卻還是像陰魂似地在每晚的夢境中重回, 提醒著他曾經為人, 以及永遠無法遺忘的那些往事.

有一些傷痕, 永遠無法癒合, 有一些過錯, 永遠不被原諒. 它們並不會隨著時間消逝, 只是潛伏在心中, 如黑洞般吸走了所有的光明與歡愉. 他曾經以為羊頭坳能帶給自己一線希望, 但終究那也變成了黑洞的一部份. .

妖魔看著被牠從懸崖邊撿拾而來, 人類的孩子. 沒有牠的陪伴, 又無法被自己族群接受的小傢伙, 註定要獨自面對詛咒般漫長的生命. 牠彷彿看見那個陰暗的洞穴中, 雖然怕得要命, 卻還是向牠依偎過來的小小身影.

孤單一直都是這孩子最害怕的事情, 然而牠只能為他做到這麼多了.

天空忽然下起雪來, 少年把自己的身軀移了過去, 想為妖魔擋去一些雪花. 他把面頰貼在那赭紅的羽毛上, 就像從小到大每次感到寒冷時所做的一樣.

“多麼溫暖, 多麼溫暖…” 他模糊地想, 並沒有發現妖魔的身體逐漸在風中失卻了溫度. 雪靜靜地飄著, 就像一張巨大的毯子, 輕柔地把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 覆蓋在它潔白卻冰冷的庇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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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看見了續文,開心開心(紅心亂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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