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山莊
第一次看到 “落水山莊”, 是中學的地理課, 在當年的地理課本裡, 這幾乎是唯一被特別提到的建築物了.
課文裡三言兩語交代這是位於美國賓州, 鬼斧神工的曠世鉅作. 課本上有一禎小小的, 印得不怎麼清楚的照片, 灰撲撲的, 幾塊看不出是岩石還是水泥塊的建築底下, 有一排細細的, 並不怎麼壯觀的 “瀑布” 湧出. 少年的我耗盡了想像力, 還是無法想出這建築偉大在哪裡. 失望之餘, “落水山莊” 的名字也因此被牢牢記在心中.
整整隔了二十年, 我才看到這棟建築物的真貌.
Fallingwater建於1935年, 是匹茲堡的一個成功生意人考夫曼(Edgar Kaufmann) 的別墅. 考夫曼在匹茲堡附近的山裡擁有一塊土地, 原本只有幾間簡單的木屋, 用來讓公司員工渡假休憩. 後來他把這塊地收回自用, 考夫曼的獨子當時正隨建築師萊特 (Frank Lloyd Wright) 學習, 於是請萊特來擔任別墅的設計. 結果這棟獨一無二, 蓋在瀑布上的房子, 成為二十世紀最享盛名的建築之一.
第一次到Fallingwater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 那時被灌輸了一堆知識, 對建築已經不像小時候那麼無知, 除了參觀過萊特在紐約市所蓋的古根漢美術館外, 也看過了Fallingwater的模型. 但是真正到了現場, 卻和自己原本的想像截然不同.
在入口處買好了票, 隨著導遊漫步向前, 舉目盡是山林, 看不見建築物的影子. 大約走了五至十分鐘, 夏季的暑熱都在滿眼綠意中消失無蹤了, 才驀然看見Fallingwater靜靜地出現在面前的山石樹木間.
我有些驚訝, 這舉世聞名的偉大建築, 原來是尺度這麼小的一幢房子. 房子那時正在維修, 外面搭了鷹架看不清全貌, 而且夏天水枯, 本來就不大的瀑布幾乎沒什麼水.
開了六小時的車才來到這裡, What a disappointment! 等到走進了房子內部, 滿心的失望卻不翼而飛.
我只是建築設計的門外漢, 無法用專業的眼光來分析建築造型與細部設計, 但是走進了這座房子, 卻立即感覺到走進了一個不同的空間. 那感覺並非偉大, 而是舒適.
不管是客廳和臥房, 即使內部空間並不大, 卻都有一個外面的露台. 露台上放著雕塑和躺椅, 可以眺望包圍著屋子的樹林. 地上的石頭完全由當地採來, 和露台的地面連成一氣, 柱子也由石頭砌成. 滿窗亮眼的綠樹陽光, 照在倚窗而設的座椅上.
也許是萊特在日本待過的原因, 他的設計以及採用的雕塑藝品, 都可嗅出濃濃的東方味, 尺度也相當 “東方”, 高頭大馬的人可能會感到尷尬侷促, 個子小的我卻感到十分親切. 室內採用大量的木頭和石材, 讓房子內部成為外界自然景觀的延伸, 那種豐富溫暖的感覺, 和現代建築的冰冷尖銳截然不同, 卻恰到好處, 並不瑣碎囉嗦.
萊特沒有受過正規的建築訓練, 從他的設計裡, 看不到所謂學院理論的東西, 然而也讓他的作品沒有那種造作的感覺. 他所設計的住宅, 大多沒有強烈的造型設計, 但是屋內的光線, 材料的質感, 以至處身其間獨特的感覺, 是光看照片無法感受到的. 即使他成立了自己的學派, 眾多門徒追隨其後, 也沒有人能學到這種魔術般的能力. 他是一個天生的設計師,
拜訪Fallingwater之後幾年, 我們又看了很多萊特所設計的建築, 包括他剛發跡時在芝加哥的工作室和住宅, 威斯康辛州的Taliesin, Johnson Wax總部的辦公大樓, 亞利桑那沙漠中的Taliesin West, 還有散布在全美各地的Usonia House, 是萊特理想中為一般中產階級設計的住宅群.
這些建築各有特出之處, 也都擁有萊特的招牌風格: 標榜與大自然合一的“有機建築” (organic architecture), 使用當地出產的石材木材, 反射光線使其柔和均勻的屋簷, 綿延的水平線條. 有些建築的規模更為弘大, 有些則更為精緻.
然而我, 再也沒有找回第一次見到Fallingwater時的震動.
這是第三度到Fallingwater 了.
隨著大夥向前走去, 導遊女士正口若懸河地細述萊特的生平, 左一句 “Mr. Wright這麼說”, 右一句 “Mr. Wright那樣想”. 好像 “Mr. Wright” 是從不出錯的 “Mr. Right” 一樣.
事實上, 萊特從來不是個中規中矩的模範先生, 他的個性更談不上令人喜愛.
萊特生於1867年, 在那個時代裡, 是少數幾個完全美國土產的名建築師, 也因此特別受到美國人的推崇. 他在芝加哥初露頭角, 為當地的有錢人興建住宅, 小有名氣. 後來和客戶妻子傳出緋聞, 無法見容於世, 於是拋妻棄子出走歐州. 好不容易風波平息, 又被僕人所縱的一場大火, 燒死了愛人和二個小孩. 這個悲劇並沒有把萊特擊垮, 他持續創作, 一直工作到九十幾歲才壽終正寢.
幼時務農, 沒有拿到大學文憑的萊特, 靠著當學徒和自修來完成他的建築教育. 因此他所開創的學校 “Taliesin Fellowship”裡, 學生們不僅要學習建築設計, 還得花很多的時間下田從事體力勞動, 過著理想中 “與大自然合一” 的生活. 但是萊特自己的生活顯然並不樸素, 對於金錢花費的不加節制, 讓他的經濟狀況數度陷入困境.
萊特自恃天才, 其自我中心和強悍作風, 從以下的故事就可略窺一二. 萊特的客戶往往在房子落成幾年之後, 還三不五時收到他所寄來的包裹, 裡面是花瓶磁器等擺設. “萊特先生覺得這件花瓶很適合擺在房子的某處. ” 當然, 包裹裡還附上一張價值不菲的帳單.
對萊特而言, 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的設計如此完美, 只要提兩只皮箱就可以入住了. 至於住戶本身的喜好嘛, 要住在偉大建築師的藝術品裡, 怎能不按照大師要求的方式來過活呢?
每每讀到萊特的生平, 就會想起梵谷, 莫扎特等同樣命運多舛, 又任性妄為的藝術家.
年紀漸長的我, 已經不像小時候一樣, 把作品和作家本人混為一談. 但有時還是忍不住會想, 是不是因為他們那種對自己所為絕對的自信與熱情, 才能在逆境中堅持下去? 然而這樣的性格, 難道不就是造成他們生命中磨難的罪魁禍首?
到了最後, 這些磨難是不是又反過頭來, 為他們的作品增添了一般人所不能及的深度與光彩?
導遊帶著我們, 一一走過Fallingwater的儲藏室, 廚房, 客房, 客廳, 主臥室…
我其實並沒有仔細去聆聽她的介紹. 地面的石紋, 牆上放置的印第安陶瓶, 還有萊特所設計的矮榻及家具, 正以它們自己的方式, 訴說著七十年前, Fallingwater第一次呈現在圖紙上的情景.
“我以為你要把房子蓋在瀑布附近, 而不是瀑布之上. ” Fallingwater的主人考夫曼, 是個聰明而實際的人. 他去年委託萊特設計的夏日別墅, 快一年了, 卻連片紙隻字都沒收到.
“我要你不只在旁邊看著瀑布而已, 而是把瀑布當做整體生活的一部份.” 六十八歲的萊特靜靜地說, 桌上攤著Fallingwater的草圖. 他的助手鬆了一口氣, 一刻鐘前, 那還只是張白紙, 紙上幾筆簡單的線條, 是萊特在考夫曼來訪前才匆匆勾勒而成的.
我忽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歡這棟房子, 是那個所謂 “與大自然共存” 的觀念呢, 還是僅僅出於某種懷舊的情緒?
然而也無須深究, 西賓州的湛藍天空與鮮綠樹林, 全部隨著陽光, 湧入了站滿訪客的房間. Fallingwater已經在這山裡站立了七十年, 再過七十年以後, 還是會繼續留存在這兒的吧.
角落裡, 一尊遠道而來的觀音像, 正朝我們莫測高深地微笑著.
看更多的照片註: Fallingwater位於一個叫Bear Run的小地方 (我們戲稱為熊跑路, 其實 Run在這裡是溪流的意思), 離匹茲堡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 但是水土保育做得非常好, 山清水秀, 沒有一點城市的氣息. 附近有二個州立公園, 是夏季泛舟划船的好去處. 如果去參觀的話, 可以安排在附近多玩幾天.
Fallingwater 的網站
Comments
說的好
就因為我不是那種個性啊
Posted by: akira | August 26, 2006 03:21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