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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 (第六章)

虛海

孩子一整天都坐在岸邊看海. 那不是一般的海, 人們稱它為虛海, 虛無之海.

“那是什麼? ” 他指著那些在虛海中色彩繽紛, 迴旋流轉的光, 問身邊的妖魔.

“虛海…光…” 妖魔發出了模糊的語聲.

孩子曾經聽人說過, 虛海的盡頭是蓬萊, 是一個只有神仙才能到的地方. 但是妖魔告訴他, 只要緊緊跟隨著其中的一道光, 也許就能夠跨越虛海, 到達那沒有痛苦饑餒的彼岸.

如果到得了那裡, 也許就可以找到幸福, 還有憐愛自己的爸爸媽媽了. 他抬起頭, 用細細的童音說: “我們到那裡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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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中夜的時候, 他在驟雨的聲音中醒來.

轉過頭, 就看見在一旁沉睡, 被燈照得青白的身軀. 在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背上浮出的每一個骨節, 像精巧的浮雕環環相扣, 隨著呼吸的節奏規律地起伏.

那是一具沒有任何衰老鬆弛跡象的軀體. 他注視著那游龍般的脊骨, 由挺直的頸子開始, 經過寬闊的肩, 堅實的背, 收斂的腰臀, 一直到修長的雙腿. 空中隱約有汗水的氣味, 為了不驚醒沉睡中的人, 他忍住了把臉湊近, 細細去品嚐那個味道的衝動.

只有在這個時候, 他才覺得眼前的人, 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當然這只是孩子氣的想法. 這個人從不屬於自己, 也不屬於任何人, 唯一能完全佔據他的, 只有如紅髮般耀目的自信, 和無窮無盡的野心.

“這才是我的好射士. ” 語調如此和善, 措辭如此溫雅. 只有他, 才能在那雙眼睛裡捕捉到一絲絲殘酷的, 屬於妖魔的笑意. 從十五歲起, 他就是男人手中的殺人之刀.

 “這就是那個卿伯身邊的妖人. ” 每當他走在頑朴城中, 總能感到背後傳來的竊竊私語. 人們厭棄他畏懼他. 對於這些事, 他早就不在乎了.

在這個冷漠孤獨的世界上, 男人是唯一的光, 只要能緊緊跟隨著那光, 讓自己身陷於虛海般深邃的黑暗中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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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 虛海的光是會消滅的, 一旦失去了在前引領的光, 就會迷失在黑暗中永遠無法回頭.

他也還不瞭解, 只有麒麟才能閉上眼睛不問是非跟隨另一個人.

他更無法預見…

男人將眾叛親離, 慌張錯亂到不堪的地步. 耀目的自信原來有如紙薄, 一旦戳破了以後, 就露出了裡面深入骨髓的腐壞.

他將眼睜睜看著男人的咽喉被妖魔撕裂, 頭顱在殷紅的血裡無法轉動, 失焦的眼睛望著空處. 他曾經全心相信的一切, 除了那眼裡的怨毒以外, 就什麼都不剩了.

然而他並沒有避開那雙眼睛, 只是牢牢記著眼前的景象, 在往後的每日每夜, 任由這個景象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殺死. 在那個沒有出口的黑暗之中, Rokuta的忠誠與愛是唯一的光, 把他從自我毀滅的深淵裡拉了回來.

有一天, 這一點微光也終將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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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個夜裡, 他只是坐在那裡, 安安靜靜地看帶給他光明的那個人.

看了很久以後, 他才起身穿衣, 把一對短刀插在腰間. 那是男人賜給他的, 極為鋒利的冬器.

 “什麼時辰了? ” 男人微微地張開眼, 外面的天還是黑的.  

“子時. ”  雖然今晚有一項重大的任務, 低沉溫柔的聲音裡卻沒有絲毫的緊張不安.

“牧伯…就是今天晚上嗎? ”  男人說完又閉上了眼睛.

“嗯. ” 他簡短地回答, 把落在地上的絲被拾起蓋在男人的背上, 然後無聲地走了出去.

他把身上斗蓬的帽子拉上, 仰頭看天. 漆黑的天空裡傳來幾聲悶雷, 雨下得更大了.

今夜, 又是一個殺人之夜.




 
[二]

更夜緊緊地靠著妖魔, 一動也不動. 才沒有多久, 雪就像罩子一樣, 把他的身體和知覺都與外界隔絕起來. 他什麼都看不見, 什麼都聽不到, 在這如此寂靜的世界中, 就算有人能穿過那冰冷的屏障來傷害他, 凍結於嚴寒的心也無法感到任何的痛楚.

“原來這就是死亡, Rokuta. ” 他喃喃地說, 漸漸覺得呼吸困難, 然而卻有一種搏鬥了很久, 終於要放棄的輕鬆感.

就在這個時候, 原本漆黑的周遭卻出現了一點亮光, 接著光線越變越亮, 雖然不至於刺眼, 但也亮到足以讓他看清前後左右的程度.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嗎? ”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柔和皎潔的光線.  過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 原來已經天亮了.

他發現自己在一個雪所包圍的空洞裡, 光線透過積雪自上方透入. 躺在一旁的Rokuta, 身體已經變得冰冷僵硬, 腦袋垂在一邊, 眼睛緊閉, 沾滿血跡的羽毛顏色如同鐵鏽一樣斑駁, 黑色的舌頭從微張的鳥喙裡伸了出來.

失去了生命的Rokuta, 就和他在黃海所見過所有的妖魔屍體沒有什麼不同.

更夜隨即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憤怒, Rokuta不是別的妖魔, Rokuta是…

他怔怔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身軀, 彷彿直到現在, 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從小陪伴著他長大的妖魔; 在悲傷時總會圍繞過來的溫暖翅膀; 老是喚著“小東西” 卻永遠叫不出 “更夜” 的大傢伙; 這世上唯一願意為他捨去性命的…

已經永遠不會回來了.

悲哀如洪水般掩來, 久不曾被淚水沾濕的少年, 終於忍不住把頭埋在雪堆裡, 無聲地啜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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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冰被淚水融化了以後, 又立刻凍結起來, 在平滑的冰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昏昏沉沉中, 更夜感到什麼東西在雪堆的上方移動, 耳邊響起積雪摩擦的聲音. 沒過多久, 破碎的雪塊像下雨般落了滿地, 一道強烈的光線射了進來, 伴隨而來的, 是新鮮而冷冽的空氣.

在他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的時候, 忽然在頭上有些暖暖的感覺, 抬頭一看, 一張紅色的狼臉正從上方盯著他瞧, 還用鼻子四處嗅個不停.

那是一頭猲狙, 顯然是聞到了血腥味而挖開了雪堆.

紅色的狼臉讓他心中一酸, 隨即想到這是食人的妖魔. 但是他並沒有把短刀拔出來, 只是擋在Rokuta身前, 靜靜注視著妖魔那雙小而晶亮的眼睛.

更夜和妖魔就這樣對視著彼此, 過了一會兒, 猲狙忽然從鼻子裡輕輕發出豬啼般的聲音, 伸長了脖子, 一張大嘴咬了過來. 但是牠的目標並不是更夜, 而是堆在上面的積雪, 才一會兒, 就被挖出了一個足以容人出入的大洞.

現在更夜能清楚地看見這隻妖魔了. 猲狙是紅毛的巨狼, 不同於狼頭鳥身的天犬, 牠們沒有翅膀. 一般而言, 成獸至少和老虎一般大小. 但是這頭猲狙還沒有長成, 體型只比狼稍大. 牠歪頭打量了更夜一會兒, 好像就要跳下洞來.

這次更夜站了起來, 把手放在短刀的刀柄上, 低聲地說: “走開! ”

猲狙又叫了一聲, 然後垂著頭, 夾著尾巴慢慢離開. 更夜這才注意到牠走起路來一顛一跛, 後腳似乎受了傷.

雪已經停了. 他所在的地方原來是平台上的一處淺淺的窪地, 除了剛剛被猲狙挖開的部份以外, 已全部為昨夜的大雪所覆蓋. 放眼望去, 舉目皆是冰雪, 強烈的反光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來.

等到眼睛適應了光亮以後, 他爬出洞口環顧左右, 才忽然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隻猲狙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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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還能看到猲狙所留下的足跡, 但是足跡到了某個地方, 就像蒸發般地消失了. 更夜轉頭看著這個大約五十步見方, 一目瞭然的平台, 並沒有任何的出路. 猲狙縱然有驚人的跳躍力, 也無法在這樣的地方插翅而飛. 而那隻妖魔尚小, 看來也並不具有遁甲的能力.

更夜爬回雪洞, 坐在那裡想了很久.  

“Rokuta, 你想救人, 只是為了我吧?  ”

其實真正想拯救羊頭坳的是他, 雖然沒說出口, Rokuta卻不經由語言, 就能察覺他猶豫不定的心意.

“不管怎樣, 這將是我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 他伸手緩緩撫摸著大傢伙的腦袋, 側著頭, 彷彿能聽到牠撒嬌一般的低鳴.

“以前都是你聽我的, 這一次換成我聽你的.  ” 他停頓了一下, 又輕聲地說: “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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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夜循著地上的足跡, 在及膝的深雪中慢慢移動著.

足跡一直延伸至平台邊緣, 平台的一側是垂直陡峭的懸崖, 另一側是高聳入雲的山壁. 山壁全由堅硬的岩石構成, 他仔細搜索平台內側的每一寸山壁, 卻連一條裂縫都沒有找到.

幾度徒勞無功的搜索過後, 他又回到了足跡消失的崖邊, 注視著深鎖在雲霧和冰雪之中的山峰. 也許那猲狙是用遁甲之術離開的, 但是他無法相信, Rokuta拼死也要把他帶來的地方, 只是個一無所有的空地.

在雪堆裡的雙腳, 已經凍到失去了知覺, 即使仙人可以不吃不喝, 在這樣的酷寒中也撐不了多久. 然而比寒冷更可怕的, 是那完全孤獨的感覺, 他彷彿只是一具空的軀殼, 沒有重量, 漫無目的地漂浮在黑暗無光的虛海中, 已經失去了掙扎求生的意願.

一陣夾雜著冰雹的冷風吹來, 他站立不穩, 幾乎就要跌坐在雪地裡. 在這一瞬間, 就像被閃電擊中一樣, 腦中出現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瘋狂的想法.

他忽然很想回到那個洞窟, 好好地再看一眼Rokuta. 但是忍住了那個衝動, 只是定定看著地上猲狙足跡消失的方向…

“Rokuta, 這就是你來不及說完的秘密嗎? ”

更夜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反正早就是該死的人了, 就算想錯了也無妨. 他深吸了一口氣, 朝著腳下萬仞懸崖的空處, 大步跨了出去.




 
[三]

“這是怎麼一回事? ” 嚴崑看著面前緊閉的石門, 一臉迷惑的表情.

石門之後是遁甲妖魔曾經出現的地方, 因此他回到屋裡的第一件事, 就是帶著二個同伴前來查看. 但是他們萬萬想不到這個小小的石門, 費盡三人之力都無法打開. 仔細一看才發現, 石門靠近地面處有一些似字非字的圖案.

圖案以利器深深刻畫在堅硬的石頭上, 嚴崑曾在冬器上看到過類似的圖像, 知道這是所謂的咒文. 結咒除了要有咒文咒物外, 更需要有行咒能力的人. 除了具有特殊本領的仙人之外, 一般平民百姓是沒有這等能力的.

同伴吵嚷著拿斧頭來, 要把門上的圖案毀去. 嚴崑卻遲疑著, 不知道這咒文是吉是凶. 會在此時此地出現的仙人, 除了更夜之外, 他實在想不出有別人. 但是那個妖魔一般的少年, 會為他們如此費心嗎?

嚴崑從小就相信妖魔是所有罪惡和禍亂的根源. 他對妖魔的恨惡, 並非沒有緣由.

才國失道的時候, 一群妖魔闖入了他們所居住的里, 把眼前所見的活物全數殺死. 等到在庠學上課, 年僅十歲的嚴崑歸家以後, 遍尋不著父母兄姐, 只能在一地破碎的骨肉中嚎啕大哭.

入了黃海以後, 他更發現妖魔和一般的野獸不同, 常常只為了殺戮的愉悅而逞兇, 甚至彼此互噬, 人類尤其是牠們最喜愛的獵物. 對於這種從頭到尾兇狠殘暴的生物, 見了就殺, 殺不了就逃, 沒有什麼好猶豫心軟的.

但是不知為了什麼, 天犬受到攻擊時發出的悲鳴, 卻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 他回想不久前才在這裡與之交談的少年, 即使在揮刀殺人之際, 也不似含有惡意的樣子.

這個更夜,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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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惜走進了羊頭坳的議事廳, 除了挨家挨戶搜尋妖魔蹤跡的隊伍之外,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這裡.

這裡是整個羊頭坳最為寬敞的地方. 黃朱的住所是以岩石鑿成, 居室的形狀大多狹長而窄小. 當初為了建造一個能夠讓大家共聚一堂的空間, 防止岩洞塌陷, 用了許多根數人合抱的大木加以支撐, 著實花費了不少功夫.

一個專門跑單幫的半獸商人, 正把握機會兜售著範西國的最新產品, 卻沒人有工夫理睬. 廳內的老老少少, 臉上都難掩緊張之色, 但是沒有一個人出聲抱怨. 這些人都曾是難民, 對大部份的人而言, 擁有一個可以稱之為 “家” 的地方, 能夠不受歧視不靠施捨地過活, 無論什麼苦都吃得下去.

阿惜向前走了幾步, 想告訴大家妖魔即將來襲的消息, 卻發現自己張口結舌, 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會有人相信她所說的話嗎? 就算有人相信, 她該如何說才好呢?  “我們都錯了, 黃海可不是一個安居樂業的地方. ”, 還是 “如果不想死在這裡的話, 就趕緊逃離黃海, 到外面去繼續流浪吧. ”?

“啊…咦…” 背後傳來一陣兒語, 阿惜回過頭去, 一隻小手正抓著她的裙裾, 稚嫩的臉上滿是天真的笑容. 年輕的母親趕緊走了過來, 一面抱歉地笑著, 一面對孩子說: “別到處亂跑, 小心別被好大、好可怕的妖魔給吃了! ” 聽到了這話, 孩子立刻鬆了手, 乖乖地回到母親身邊.

阿惜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小的時候, 蓮姨也是這樣嚇唬她的. 眼前這個小女孩, 是不是也能和她一樣, 把這裡當做自己的家, 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呢?

她覺得一股勇氣從胸中升起.  “大家…能不能聽我講幾句話? ” 阿惜清脆的聲音迴盪在石牆之間. 大廳裡或站或坐的三十幾個人, 全部都朝這個方向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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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眾人面前, 阿惜說出了更夜前來告知, 妖魔來攻的訊息. “現在我們必須決定要怎麼辦, 是放棄羊頭坳出逃, 還是要盡全力來抵抗? 不管怎麼決定, 都要趕快…” 她急迫地說.

“慢著, 憑什麼要咱們相信這個叫更夜的傢伙? ”  一個老資格, 人稱 “連叔” 的黃朱, 粗聲粗氣地打斷阿惜的話語. “說不準這小子只是眼紅羊頭坳的繁榮, 想把大夥趕出黃海. 如果以為幾句話就能嚇著咱們, 也就太小看黃朱了. ”

“更夜大人不是這樣的人. 在這三十多年之中, 他也像我們一樣, 把羊頭坳當做自己的家來守護著. ” 雖然這種反應早在意料之中, 阿惜還是忍不住辯解了幾句. “姑且不論他是善是惡, 是不是應該派人到附近沼澤查看一下? 萬一他所言為真, 再不想法子應變就來不及了… ”

“難保他不會設下什麼陷阱. 我老早就覺得這小子透著一股邪氣, 果不其然, 和妖魔混在一起的傢伙, 不就是妖人嗎? ” 說到這裡, 連叔皺起了眉頭, 似乎還對今晚的戰鬥餘悸猶存.  “虧你還大人大人地稱呼. 你難道忘記了, 今夜死在他手上的人, 還屍骨未寒啊? ”

人群之中忽然傳出哭聲, 一個滿面皺紋的老嫗開始嚎啕大哭, 她的孩子是死在更夜手中的黃朱之一. 幾個脾氣急躁的人, 更忍不住大聲叫罵起來. 阿惜明白此時就算說破了嘴, 也沒有人會聽進她所說的任何一句話. 彷彿在一夕之間, 自己就從人人稱善的旅店老闆娘, 變成了妖魔的幫兇.

眾人的目光之中, 除了敵意, 還有著莫名的恐懼. 阿惜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也許這些人憎恨的並不是她, 也不是更夜, 而是無法面對重新失去家, 再度流離失所的日子.

住在羊頭坳所有的人之中, 只有阿惜一個人是真正在這裡長大的. 其他的人都是前來避難, 心裡對黃海存有難以消除的懼怕不安, 就好像一個無形的怪物, 在風平浪靜的日子中沉默地滋長. 時間越長, 生活越舒適, 害怕失去的恐懼也就越深. 在這個怪物之前, 人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互信互諒, 只要輕輕一推, 就跌得粉碎了.

“全部都搜查過了, 並沒找著妖魔的蹤跡. 不知道這消息是從哪兒來的? ” 一個黃朱匆匆走了進來.  “大夥兒可以回房了, 但還是要小心在意, 若是發現什麼不尋常的事, 一定要趕緊通知輪班守夜的人. ”

人們陸續從阿惜的身旁走過, 但是都刻意避開了目光, 彷彿她是個隱形人.

她忽然想到蓮姨去世的那一年, 哥哥出令門採買物品, 把她放在空無一人的家裡. 一個多月過去了, 早該回來的哥哥卻杳無蹤跡.

食物快吃完了, 週遭盡是一望無際的沼澤, 沒有任何人在身邊替她分擔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與恐懼. 這時更夜大人出現在她眼前, 帶來了飲水糧食, 還說了小時候, 他獨自一人和大傢伙在海邊懸崖上度過好幾年的故事.  

“以後跟哥哥吵架, 想想獨自一人的時候, 就不會再鬧別扭吧? ” 說完以後更夜笑了, 然而那雙黝黑的眼睛裡, 卻帶著難以形容的苦澀和哀傷.

 “比起更夜大人所經歷過的, 這根本不算什麼吧? ” 她垂下頭, 讓焦慮的心平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 不知在什麼時候, 嘈雜的廳堂已變得寂靜無比.

大家都離開了. 空盪盪的大廳裡除了阿惜以外, 只剩下一個人, 站在大廳的另外一端, 靜靜地注視著她.



 

[四]

更夜向前跨出了一步, 如果有人看到此時此地的他, 一定以為自己見到了鬼魅. 他整個人浮在空中, 頭上是雲霧瀰漫的天空, 腳下則是萬丈深淵.

他看著自己所站立的地方, 並沒有可以稱為“地”的東西, 腳底也沒有踩在地面的觸感. 向前試著走了幾步, 雖然身體懸掛在半空中, 但仍舊被什麼力量撐持著並不墜落, 於是放開腳步向前走去.

不遠的前方聳立著巨大的白色拱門, Rokuta所說的 “天門”, 原來就是 “天上的門” 的意思. 奇怪的是, 站在平台上的時候, 無論從那個角度都見不到這個門.

更夜專心一意地走著, 沒有回頭, 也不去留意腳下的景物. 走了很久以後, 終於來到了拱門之前. 拱門由白色的石頭搭建而成, 高大得可以讓窮奇蠱雕等大型妖魔通過. 拱門的外觀, 讓他聯想到連接黃海與外界的四令門, 然而這門是完全開放的, 門的上方也沒有妖魔或神仙看守.

門裡有幾格向下的階梯, 階梯的底部籠罩在灰色的濃霧之中. 更夜跨上台階, 慢慢走進那團霧氣當中.

蔚藍天空和純白雪地, 一瞬間全部從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漆黑. 他等了一會兒, 讓眼睛逐漸適應, 才發現自己在一條狹長陰暗的甬道之中, 前方不知道多遠的地方, 盪漾著一片模糊的光. 他彎下腰來, 用手慢慢觸摸著地面, 和甬道的牆璧一樣, 全部都是光滑而冰冷的石頭.

甬道裡有一種奇異的氣氛, 踩在地上的腳步, 發出輕微的響聲之後, 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像有一塊巨大的海綿, 把大部份的聲音與光線, 都吸收得一乾二淨.

更夜挺直了身子, 緩慢地向前走去. 黑暗無聲並不可怕, 他的大半生, 總是在黑暗無聲之中度過.

一步, 二步, 三步, …

他在心裡默默數著步伐, 不這樣做的話, 可能連時間感也會失去. 走了很久以後, 甬道兩旁仍舊是同樣的石頭, 前方的光線也還是若即若離, 沒有變得更近或是更亮.

“到底是五萬步, 還是六萬步? ” 更夜止住了腳步, 才發現已經疲倦到連計數都無法繼續了. 他倚著牆邊坐下, 仰望著遠方那片朦朧的光線.

那片微光, 是不是就像人類的溫暖一樣, 看來雖近實遠, 總是在他到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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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布希要…”

孩子張開嘴, 想要發出記憶中的那個音節, 但是舌頭就像打了結, 怎麼樣也說不出來.

他一張臉漲得發紅, 還想再試一次, 但是紅髮青年笑著打斷了他: “別急, 慢慢來. 你就算說妖魔話, 我也是聽得懂的. ”

孩子仰頭看著青年, 想把那個親切的笑容深深記在腦裡. 長久以來, 這是唯一一個對他露出笑容的人類.

手臂上的箭傷已經被包紮好了, 全身上下清洗乾淨, 糾結的長髮也被梳成整整齊齊的髮髻. 最不習慣的, 是棉布衣服磨擦身體的感覺. 轉頭看去, 站在背後的大傢伙, 也是一副緊張彆扭的樣子.

“Rokuta別緊張, 我們已經…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了啊. ” 他再一次向妖魔確認. 想到不必和大傢伙分離, 不用過著戰戰兢兢被人追殺的日子, 心就快樂得像要飛起來.

“Rokuta? 好有趣的名字. ” 青年饒富興味地看著孩子和妖魔間的互動. 真是不尋常啊, 從沒有見過人類妖魔能和平相處的, 更遑論能使喚妖魔了, 簡直就像…麒麟和使令似的.

想到麒麟, 就想到不久前登基的王, 看似荒誕糊塗, 卻不斷藉故削弱州侯自治的權力. 總有一天, 他犧牲一切辛苦耕耘, 在頑朴創造出人人稱道的繁榮景象, 也會淪落到和其他的州縣一樣窮困.

為什麼一個憑空跳出的王, 能夠被允許擁有這麼大的權力? 雖然自己一點也不稀罕關弓城裡的那個王位, 但是如果那時也去昇山的話….

孩子被忽然從青年臉上掠過的陰沉表情嚇了一跳, 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背後的妖魔發出了一聲警戒的低鳴.

紅髮青年從自己的思緒中醒來, 看著眼前面露驚惶的孩子, 雖然穿著人類衣裝, 野性未脫的眼睛裡卻散發出一股非人的氣息. 是了, 所謂王, 難道不就只是被麒麟簇擁出來的平凡人嗎? 他斡由只要願意, 也可以擁有效忠自己的麒麟和使令的.

 “對不起, 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嚇著你了吧? ” 青年臉上重現的笑容讓孩子鬆了一口氣, 然而語氣更加溫柔和緩, 多了一些孩子難以理解的情緒. “你先回去吧, 等過幾天適應了, 我再帶你城裡逛逛去. ”

孩子和大傢伙走出去的時候, 腳步輕盈眼睛發亮, 幸福充溢胸間, 宛如置身天堂.

他一直確信, 有一天會回到人類的世界, 有一天能睡在溫暖的床舖上, 有一天會聽到憐愛自己的話語. 有一天, 能正確地用人類的語言, 大聲說出自己一直想說的話:

“我, 不是妖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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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句話, 他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即使在能夠純熟運用語言之後, 也沒有說過. 因為他很快就發現, 如果別人認定自己是妖魔, 無論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更何況比起人類這種虛矯懦弱的可憐生物, 當妖魔也沒什麼不好.

更夜嘆了一口氣, 隱隱察覺空氣中有妖魔的氣息, 妖魔往往能感覺到在方圓數里內活動的同類, 雖然他沒有這麼敏銳, 但是從小跟著Rokuta長大, 學會了由聲音和氣味等蛛絲馬跡來感知妖魔的存在.

他把腰間的短刀拔出來拿在手上, 摸索著繼續向前.

果然沒走多遠, 就在黑暗中分辨出一隻妖魔的影子. 從那搖搖擺擺的走路方式, 更夜猜想就是剛才在外面見到的猲狙. 牠跛腳的情況似乎更糟了, 左後方的腳不能著地, 只用剩下的三條腿在路上跳著走.

更夜稍微放下了心, 自己對付一隻小妖魔, 大概還不成問題. 猲狙的後腿多半是脫臼了, 脫臼也許並不算大傷, 然而在黃海中, 妖魔之間互相吞噬是常事, 尤其像這樣受了傷, 尚未長成的小妖魔, 更是容易招來其他妖魔的攻擊.

猲狙看到了更夜, 認出他是在懸崖雪洞中的人, 發出了幾聲短促, 不知是高興還是警告的鳴聲.

更夜收刀入鞘, 在妖魔的身旁觀察了一會兒, 然後閃電般伸出手來, 右手手肘壓著猲狙的背, 左手抓住後腿…

忽然手上傳來一陣劇痛, 猲狙的利牙深陷在他右手手背的皮肉裡. 但是更夜不為所動, 雙手反而更用力扭轉, 發出喀嚓一聲.

猲狙哀叫了一下, 嘴巴暫時離開了手背, 但又立刻轉過頭來, 黑色的小眼睛, 惡狠狠地盯著他不放.

“不用這麼緊張, 已經好了. ” 更夜鬆手站起身來, 手背上有灼熱的感覺, 他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裹在手上, 繼續走向前去.

過了一會兒, 背後傳來了極輕極微, 但是他絕不會聽錯的聲響: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那是四隻爪子都敲擊在地面的聲音. 更夜的嘴角露出了半個微笑, 然後凍結在那裡. 他原本以為, 失去了Rokuta以後, 自己是永遠也笑不出來的.




 
[五]

原本遠遠跟在後面的四隻腳, 現在堂而皇之地走在更夜的身邊. 走累了, 一人一狼就靠在甬道的牆邊休息.

妖魔只要長到一定歲數, 就能夠運用不同的叫聲來表示複雜的事情. 但是也許是因為這隻猲狙的年紀尚小, 無論問什麼, 都無法從鳴叫中判別牠的意思. 只有一次, 當更夜問牠要往哪裡去的時候, 才隱約從鳴聲中捕捉到一個 “家”字. 聽說金剛山內有妖魔的巢穴, 猲狙的家也在其中嗎?

更夜焦躁起來, 照這麼走下去, 還沒找出幫助黃朱的法子, 恐怕羊頭坳早被夷為平地了. 孩子們經常玩耍的空地上, 說不定現在正躺滿了支離破碎的屍骸.

任一切毀壞是最簡單的了, 以前的自己一定會這麼說.

原本死寂的甬道中吹來一陣微風, 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潮濕黏膩的氣味. 多麼熟悉的味道, 很久以前, 在一個同樣陰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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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空氣迎面而來, 除了霉味, 還帶著一股少年說不上來, 令他很不舒服的氣味.

“好久沒人來過了. ” 男人把油燈放在椅子上, 轉過身來看著少年. “這裡是梟王時代審訊罪犯之所. 那個亂世裡, 也不知在這裡處決過多少人. ”

房間的牆角地上, 處處都可見褐鏽色的斑斑點點, 不知是不是乾涸的血跡. 元州府明明有正式的衙門, 還有專管刑罰的小司寇, 顯見在這個地下斗室中進行的, 都是些不見天日的事情.

油燈的火光閃爍不定, 照得斗室忽明忽亮, 憑添一股詭譎的氣氛. 彷彿感應到少年的不安, 男人忽然轉變了話題: “你覺得元州治理得如何? ”

 “元州…非常富饒. ” 元州, 尤其是頑朴城, 守衛森嚴市面繁榮, 在失道了超過五十年的雁國其他地方相比, 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治理元州的卿伯在州民心目中, 就像是聖人一般睿智而無所不能.

但是生活在這個美夢似的地方, 少年並不感到快樂. 或許因為Rokuta的緣故, 或許因為他本身異於常人的氣息, 不管再怎麼努力, 人們對他的提防戒備之心絲毫不減. 走在頑朴的大街上, 就像隔著玻璃看熱鬧繽紛的世界, 感受不到一絲暖氣.

我到底是人, 還是妖魔?  五年過去了, 他已經停止再問這些問題. 但是他在人群之中所感到的孤獨, 更甚於金剛山上無人的岩洞. 帶著大傢伙離開的欲望與日俱增, 只是遲遲無法開口向自己崇敬的恩人辭別.

 “嗯, 富裕繁榮不是憑空而來的, ” 男人蹙著眉頭, 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當初我接下掌理元州之位, 為的就是讓人們能在這裡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 那時犧牲了很多, 但是現在回頭去看, 就知道如果沒有那些犧牲, 元州早成一堆廢墟了. ”

男人嘆了口氣:  “繁榮安定既帶給元州州民幸福, 也招致別人怨恨, 有時要完成更重要的事, 不得不犧牲掉一些別的事情, 只要不忘記自己的初衷, 就不會猶豫不前了. ”

少年困惑地睜大了眼睛, 不明白男人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更夜已經長大到應該可以明白這些事情的年紀. 如今我真正能真正信賴倚靠的, 也只有你了. ”

少年垂下頭: “理當聽從卿伯指示. ”

“你是說, 願意為我做任何事嗎? ” 低沉的聲音就在耳邊.

少年驚異地抬起頭來, 發現男人就站在極近的地方, 俯身向前, 十指緊扣他的肩膀, 英挺潔淨的臉孔距離他的臉只有數寸. 薄唇上猶帶笑意, 目光卻如針般尖銳如火般熱切, 一直貫穿到他心底.

他全身緊張起來, 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瞬間被一種陌生卻強烈的感覺所吞沒.

渴望擁抱與被擁抱, 感覺需要和被需要, 信任別人和被信任…為了這些, 他願意做任何事, 捨棄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是少年永遠不會遺忘的感覺. 彷彿在夢境中,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斬釘截鐵地說: “是, 無論什麼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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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甬道變寬了, 兩旁開始出現岔路. 風, 就是從岔路裡吹過來的.

就在這個時候, 猲狙忽然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 右前方的岔路裡, 緩緩轉出了一個龐然大物, 幾乎佔據了大半個甬道.

猲狙發出嗤嗤的響聲, 膽怯著不敢前進.

 “這氣味很不尋常, 難道是人類嗎? ”前方的獸忽然停住了腳步. 令更夜驚奇的是, 牠說話的方式竟然和人十分近似.

更夜向前走了幾步, 這時他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一頭巨牛般的妖魔, 身上閃著微弱的白色光芒, 仔細看去, 卻是因為全身都長滿了尖銳的白色短刺. 這是被稱為 “敖因” 的妖魔, 本來並不是什麼稀有的種族, 但是更夜從來沒見過這麼龐大的敖因.

妖魔側過臉來, 也用碩大的牛眼打量著更夜. “打哪兒來的? ” 過了一會兒妖魔老氣橫秋地問.

“雁. ” 雖然這隻妖魔看來並無惡意, 他還是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關弓嗎, 那還真是令人懷念啊. ” 妖魔索性把整個身體都轉了過來, 更夜才發現牠的頭上長了四隻角. “四百年前…不, 或許更久以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的延麟, 是我的主人. ”

“你是麒麟的使令? ” 更夜驚訝地問. “延麒…不, 延麟…”

 “當年選了一個不爭氣的王, 一共只撐了二十年, 延麟早就香消玉殞了. 真是可惜, 那麼文靜可愛的小姑娘. ” 妖魔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從鼻孔裡噴出了一口大氣.

“即便是仙, 要到這兒來也不容易, 你是為尋找玉京而來的嗎? ”

“玉京?! 真有這種地方嗎? ” 更夜更加驚訝了, 他一直以為玉京只是個沒有根據的遠古神話.

“傳說中, 玉京就在這甬道的盡頭,  是天帝的居所, 光明匯聚之地. ” 巨牛轉過頭去, 和更夜一起看著遠處的光芒. “但是從來沒聽說有人能走到路的盡頭. 妖魔是黑暗的生物, 當然不會向有光的地方去. 而人類…聽說不管是人是仙, 如果不捨棄了一切, 是到不了那裡的. ”

“像我這樣一無所有的人, 也許不費吹灰之力就到了. ” 更夜笑了笑. “傳說妖魔的巢穴也在金剛山裡. ”

 “金剛山腹的通道密如蛛網, 只有咱們妖魔才能憑著與生俱來的直覺認路. ” 妖魔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除了迷途的小妖魔和年老體衰的老妖魔, 大部份的妖魔痛恨光線, 等閒不會跑到這條光之甬道來, 但是山腹裡其他的地方可就不同…只能說, 一但你走進了這裡的任何一條岔路, 就不太可能活著出去了. ”

更夜不禁朝旁邊看了一眼, 漆黑的岔路似乎在甬道兩旁無限地延伸. “你也去玉京嗎? ” 他試探著問.

“不, 在那個充滿光的地方, 妖魔是無法生存的. 就算曾經是麒麟的使令, 最多也只能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上載浮載沉. ”

 “妖魔一但被馴服, 就永遠無法忘記馴服自己的人. 我們使令原本生活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一朝瞥見了光明, 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地方了. ”

“馴服…嗎? ” 在這一刻, 更夜忽然想到Rokuta, 也想到了他自己.

 “自從延麟死去以後, 我從來不曾說過這麼多的話呢. ” 巨牛垂下了眼, 搖晃著巨大的頭顱. “一定是老了的緣故吧. ”


 
[六]
 
“所以只要沿路尋去, 就能上玉京, 見到天帝? ” 更夜咀嚼著敖因的話. 說實話, 他不太相信有這麼簡單的事.

“這條光之甬道看似沒有危險,  實則不然. ” 敖因看著更夜, 銅鈴般的牛眼帶著幾分悲憫之意. “任何形式的陰暗, 都無法在永恆的光明中生存, 即使是仙人也是如此. 要知道人心中的詭譎黑暗, 要比咱們妖魔更加險惡啊… ”

一直到巨牛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後, 更夜轉身過來對猲狙說:  “我們就在這兒分別吧. ” 他扭過頭, 大步走向前去, 但是沒走多久, 就又聽到四隻腳爪在背後跟隨的聲音.  

“別跟了,  那是妖魔沒法去的地方.” 更夜頭也不回地說, 然而猲狙卻加快了腳步, 走在他身旁.

更夜停了下來, 不確定猲狙是不是聽得懂他的話. 他試著揮動雙手, 做出趕走猲狙的動作, 但小獸只是豎起耳朵, 側著紅褐色的腦袋, 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去! 別再跟過來了. ” 這次他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慍怒, 但是猲狙毫無畏懼, 反倒伸出粉紅色的舌頭, 搖著尾巴挨了過來.

“妖魔一但被馴服, 到死也無法忘記馴服自己的人. ” 更夜想起敖因的話, 心中一懍, 從腰間拔出短刀, 冷冷地說: “不怕死嗎? 不如現在就死在我手上吧. ”

猲狙驟然停住了腳步, 驚疑不定看著眼前的少年. 然而更夜毫不遲疑, 持刀慢慢向猲狙走去. 感覺到甬道中蔓延開的殺意, 猲狙後退幾步, 見更夜並沒有止步的意思, 垂下毛茸茸的尾巴, 背轉身子, 跑進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嗚── 咿──” 背後傳來狼嚎的聲音, 長長的甬道中, 驀然充滿了悽惻悲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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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吧. 我要去的地方, 你是不能跟的.  ” 孩子頭也不回地走著, 光裸的腳底因長途跋涉而磨得到處是傷. 這一回, 他是真正下定決心了.

妖魔似乎不能瞭解他的決心, 仍舊鍥而不捨跟隨在後, 嘴裡還咕噥著 “小傢伙別去” 之類的話. 孩子走著走著, 忽然失去了耐性, 轉身在地上撿起塊石頭, 二話不說就丟了出去.

碰的一聲, 石頭砸在妖魔頭上. 孩子又拾了幾塊石頭拿在手中, 但是看見妖魔弓起身子毫不抵擋的樣子, 他實在是出不了手.

“六太說, 我可以去找他... ” 孩子望著遠方的城鎮, 眸子因嚮往而閃閃發光. “六太真是一個好人, 但是六太說妖魔不能去那裡, 你也聽見的, 對不對? ”

妖魔發出了一聲尖銳急促的叫聲.

“如果我去找六太, 你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故鄉了. ” 孩子用手指指妖魔, 又指指遠處, 他並不知道妖魔的故鄉到底在哪裡.

 “小傢伙是妖魔…妖魔的孩子. ”  妖魔翻來覆去, 說的還是同一句話.

“我是人, 不是妖魔. 我…只是想要和自己的同族住在一起. ” 孩子看著比自己大了好幾倍的巨鳥, 鼓起勇氣說道. 在他堅決的目光之下, 妖魔終於垂下了頭, 不再作聲.

孩子向後張望了好幾次, 確定妖魔並沒有跟著過來, 於是繼續舉步向前. 他走出了陰暗的森林, 面前豁然開朗, 一片廣闊的草原就在眼前, 鮮嫩的綠意鋪了滿地, 空氣中瀰漫著不知名花草的芳香, 這個地方比起海邊陰溼的崖洞, 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肚子卻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 他在草叢採集了一些雖然很酸, 但是足以裹腹的漿果, 躺在草地上慢慢吃了起來.

“大傢伙一定也餓了, 會不會找不到東西吃? ” 這幾年來, 妖魔一直吃的是他找來的食物, 已經很久不曾獨自覓食了. 孩子閉上眼睛, 但是有些事越是不願去想, 越是忘不掉. 那種被人拋棄, 徬徨無助的心情, 沒有人比他更加瞭解. “大傢伙…現在想必很難過吧? ”

太陽下山了, 冷風吹過沒有屏障的草原, 他忽然記起在妖魔紅色羽翼的圍繞之下, 是多麼溫暖的感覺.

草原彼岸隱約可見城鎮的燈火, 背後則是幽暗陰森的樹林.

“呦──嗚──” 樹林裡忽然傳來他從來沒有聽過, 妖魔哭泣的聲音.

孩子怔怔聽著, 幾乎可以看見妖魔一面叫喚, 一面到處尋找自己的身影. 直到他也隨著哭泣起來, 才終於領悟到自己離不開大傢伙, 就和大傢伙離不開自己一樣.


********************************************

“嗚── 咿──” 猲狙的叫聲還在甬道中迴盪不已.

“如果當時自己能狠下心離開, 也許現在大傢伙還在黃海裡活得好好的呢. ” 一股溫熱的感覺慢慢在眼中瀰漫開來, 更夜加快了腳步, 像被什麼追趕似地走著, 一直到很遠才回過頭來.

深邃黝黑的甬道裡, 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七]

“妖魔等閒是不會到這裡來的. ” 敖因說的沒錯, 除了那一老一小, 更夜沒有在甬道裡碰到其他的生物. 他猶豫了很久, 終於決定到敖因所說的 “玉京” 去看看. 一方面實在不知道該往那裡去, 一方面如果去走那些黑暗的岔路, 也難保不會迷失.

“玉京裡真有天帝, 還有西王母嗎? ” 即使下定決心之後, 還是覺得有些荒謬. 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在雕樑玉柱的宮殿裡, 請求天帝放黃朱一馬的情景. 在他的想像中, 天帝是一個有著長長白鬍子的老人.

“天帝多半是個胡里胡塗的老頭子… ” 遠久的過去, 曾經有人這麼說.

一股又酸又澀的感覺梗在心裡, 更夜抬起頭來, 驀然發現前面朦朧的光似乎變得比較亮了. 像是受到了鼓舞一般, 他加快了步伐繼續向前.

光線已經亮到足以看清周遭事物的程度, 和剛才在黑暗中的感受截然不同, 好像連空氣都變稀薄了. 原本甬道中混合著泥土, 血腥和潮濕的味道, 也隨著增強的光線越變越淡. 這裡的甬道從上到下, 全用純白的玉石砌成. 上面刻畫著動物的圖案: 在空中飛翔的魚, 長著很多眼睛的蛇, 有著長長象鼻卻看不出四肢的龐然大物等等. 這些奇獸不要說是親眼目睹了, 就是在他讀過的許多妖魔圖鑑上也不曾看過.

他駐足看了一會兒, 才記起自己曾經看過類似的圖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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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鬆肩膀看著遠方, 不要看自己的手.  ”男人從後面過來, 一隻手放在少年肩上, 另一隻手則幫他調整彎弓的準頭. 然後說: “就是現在──放‧手‧ ”

少年依言放開張著弓弦的手, 羽箭迅疾地向前飛去, 然後聽見前面的草叢裡發出“噗通”一聲, 什麼東西倒在地上的聲音.

“真是不錯, 才練幾次就有這麼好的成績, 不久就要青出於藍了. ” 聽見男人的稱讚, 少年的臉倏地紅了起來, 眼睛裡卻閃著歡悅的光芒.

“這頭鹿就賞給妖魔了. ” 聽見男人這麼說, 少年撮唇發出尖銳的呼聲, 沒過多久, 就從草叢傳來妖魔在嚼食的聲音. 他心裡有些為那頭可憐的小鹿難過, 但是和男人在一起打獵, 卻是最高興不過的事. 他剛滿十七歲, 因為加入仙籍的緣故, 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了二歲.

旁邊的地上是他們的收獲: 野兔、花雞、箭豬等, 這次沒打到熊虎等大型動物, 卻也堆了滿地的獵物. 雖然少年不擅弓箭, 卻是個極為敏捷的獵人, 他懂得動物的習性, 知道怎麼製造陷阱, 利用環境的掩護來捕獲牠們. 雖然如此他並不喜歡殺生, 這只是常年在野外生活, 自然而然就會的事情.

 “該回去了. ” 男人說, 伸手接過少年手中的弓. 那是一張極為精緻的銀色長弓, 看來並不華麗, 但是在陽光映照下跳躍著點點銀光, 就像男人在溫和有禮的態度之中, 隱隱透出的銳氣.

少年正因為就要回去而覺得沮喪, 一瞥眼間, 忽然注意到弓上雕的並不是雲朵龍紋等常見的圖案, 而是一隻隻栩栩如生, 張牙舞爪的奇形怪獸. 少年因為大傢伙的緣故, 向來對這類的東西特別感興趣, 他注視著弓身上排成一列的各式怪獸, 不覺看得呆了.

男人看見少年聚精會神的樣子, 笑著說道: “這可不是普通的圖案, 是遠古時候才有的神獸, 現在老早就不存在了. 當年我的先祖在古本書上拓下了圖形, 特別請冬官照樣雕在弓上, 具有鎮邪護主的咒力. 聽說那時製弓的師傅, 現在已經不在, 所以說這把弓, 可說是常世中絕無僅有的了. ” 少年默默點頭, 男人是有名的神射手, 使用的弓箭, 當然不會是等閒之物.

看出少年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 男人微微一笑: “弓不能送你, 這對短刀就給了你吧. ” 說完從懷裡掏出了一對短刀.

“卿伯, 我沒有那個意思…” 少年吃了一驚, 正要推辭, 男人卻說:  “你就留用吧. 這短刀也是上等的利器, 身為我的射士, 總是要有稱手的武器. ”

男人把短刀送了出去, 遞在少年的手裡, 順帶理了理他額前的亂髮. 這是少年自小就習慣的動作, 他沒有避開, 心卻砰砰地跳個不停, 除了崇敬感激以外, 被一種更為激越, 他尚不能了解的感覺所充滿.

天就要黑了, 少年俐落地處理好地上的獵物, 讓妖魔帶回州城, 然後和男人並騎離開樹林. 太陽餘輝把林中染成鮮豔的橘紅色, 四周一片靜謐. 他坐在顛簸的馬背上, 暗暗希望他們的旅程, 永遠沒有中止的一天.

男人忽然說道: “聽說新王也精於騎射, 但是看他即位以來的所做所為, 我卻是不信. ”

“可那是麒麟透過天帝旨意所選的王呢. ” 少年把頭側過來說. 天帝開天闢地, 麒麟選王的故事, 都是男人說給他聽過的.

 “天帝啊, 多半是個胡里胡塗的老頭子. ” 男人以玩笑的口吻說著, 臉上的表情卻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相信天意, 不如相信自己. 與其做天帝的棋子, 不如做個下棋的人吧. 這世界, 畢竟是咱們人的世界. ”

他永遠不會忘記, 在紅色的夕照中, 男人說這話時, 神采飛揚, 彷彿把全世界當成棋子握在手中的表情.
 





[八]

“屋裡並沒有找到妖魔的蹤跡…” 嚴崑低沉厚實的聲音從另一端傳來, 在空曠的大廳中嗡嗡作響.

“是我捏造的. ” 阿惜回答得很乾脆. 男人粗獷外表下的精明細心, 還有對妖魔的深惡痛絕, 沒有人比她更加清楚. 從阿惜所在的地方, 看不清男人臉上的表情, 但是二人之間逐漸冰凍的沉默, 卻令她有窒息之感.

“對不起. ” 她輕輕地說, 不知道這句話能不能穿過大廳到達嚴崑的耳邊. 雖然是迫不得已, 欺騙了最親近的人還是讓她不免有罪惡感.

嚴崑忽然開口: “關於那個少年的事, 也是捏造的嗎? 還是你已經選擇到妖魔那邊去了. ”

阿惜吃了一驚, 不覺挺直了脊背: “如果你是這麼相信的話.  ”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怒氣湧上心頭. 剛剛在眾人面前的委曲求全, 在他面前卻飛得不見影蹤.

嚴崑看著這個方向, 似乎還在等她再說些什麼. 過了很久, 才默不作聲轉身離去.

“是人類還是妖魔, 一點也不重要. ” 阿惜忽然大聲喊了出來.  “黃海有山有樹有野獸有妖魔, 不是個只屬於人的世界. ”

嚴崑抬起的腳稍稍停頓了幾秒鐘, 又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

再也看不到他了, 阿惜鈍鈍地想. 她喜歡這個勇敢誠實, 有時又固執到無法理喻的男人. 然而男人從不懂得這片土地在荒煙蔓草中自有規律, 只想把這裡改頭換面, 建造成另一個人類的安居之所. 他們之間的鴻溝, 已經到了無法跨越的地步了.

過了一會兒, 悲傷才像浪潮一般掩來.

“阿惜, 愛要簡單的多了.  愛, 或者不愛, 都只是一個決定而已. ” 阿惜忽然想起那個炎熱的午後, 更夜說著話的神情. 她曾經不能理解少年孤獨得令人想哭的眼神.

在決定幫助更夜之時, 她已經有了失去一切的覺悟.  “更夜大人. 您忘記告訴阿惜這樣的決定, 是多麼艱難的事啊. ” 她強忍了多時的淚水, 終於奪眶而出.

 




[九]

不知從什麼地方射出的光, 越變越亮, 經過白色四壁的反射, 更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 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 光明向來與溫暖希望同義. 然而沐浴在如此皎潔的光芒之中, 更夜感覺不到一絲熱氣, 卻冷得幾乎要發起抖來.

冰冷、光亮而純淨, 難道這就是玉京的真相? 更夜回頭看去, 自己的影子歪歪斜斜地躺在潔白無塵的地面, 那影子的顏色十分稀薄, 好像就要消溶於純白的光幕之中. 他拖著疲累的步伐繼續前行, 想靠牆喘一口氣, 但就算閉上眼睛也得不到休息. 潛藏於心的魑魅魍魎, 在強烈的光照下無所遁形, 紛紛化做幻象在眼前晃動.

突然之間, 一個影子在白光中撲來, 更夜揮刀砍去, 手中短刀卻寸寸斷裂, 頭頂傳來一陣劇痛, 他大驚之下後退了幾步, 才發現砍中的只是堵白牆, 牆上連一絲刮痕都沒有, 光滑如鏡, 清清楚楚地反映出自己的影象.

不知有多久沒在鏡中看到自己了. 鏡中人瘦骨嶙峋, 裹在襤褸的衣衫之中, 頭上被刀刃的碎片所刺穿, 泊泊流出的鮮血染紅了半邊臉頰. 他在一陣昏眩中想要伸手扶牆, 但是伸出的手指還沒碰到, 整面牆就無聲無息地滑開, 露出後面的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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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台輔從關弓請來, 全都是射士的主意, 我什麼都不知情.  ” 聽到男人這句話, 少年就知道一切即將結束了.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有一天會結束. 在目睹尚隆的王者風範時, 在決堤漉水的時候, 在設計誘騙六太之際,  甚至在更早以前, 為了守護某個人, 不惜讓自己變成殺人妖魔的時候.

他只是害怕去承認罷了. 害怕承認自己追隨的只是一個幻影, 害怕承認自己從來都只是顆被利用的棋子, 更害怕承認自己的內心深處, 也有所謂的良知, 無法再心安理得地待在男人的暗影之中, 為他守護一切.

但是他並沒有責怪的意思, 只是感到深深的悲哀. 男人像個跳樑小丑, 陶醉在自導自演的聖賢角色中, 還沒發現臣子們投向自己的目光, 已經從原先的崇敬轉成迷惑, 從迷惑變成憤恨, 又從憤恨變成了鄙夷.

 “現在還來得及, 讓我們離開這裡吧. ” 少年在心中說著, 然而那個驕傲自負, 不肯沾上任何污點的男人, 怎麼承受得起臣子懷疑不信的目光, 又怎麼能任自己在敵人瀟灑磊落的氣度下, 輸得一敗塗地呢? 他已經在自己構築的權力榮光裡, 沉溺得太久了.

少年想起初遇時目光清朗笑容可親的青年, 一定不願自己在經歷了這般的屈辱之後, 還茍活於世吧?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 名喚 “悧角” 的使令從地下的陰影中竄起, 撕裂男人的頸項. 咽喉斷裂處湧出的血, 在大廳裡流了一地. 元州群臣驚駭地看著這一幕, 沒有人作聲. 男人的頭顱只剩一層皮肉與身體相連, 然而還是把目光轉了過來, 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就連你, 也要背棄我嗎? ”

少年站在那裡, 從目光裡感受到甚於身首分離的痛苦, 然後默默地回答:

“我, 永遠不會忘記. ”

這個由記憶形成, 無所不在的心之煉獄, 就是一百多年以來, 他給予自己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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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經過了那麼久, 他的記憶還是那麼鮮明: 王手中的鋼刀, 面色蒼白的麒麟, 還有小臣驚惶失措的臉孔. 鮮紅的血就像小溪一樣, 順著青色地磚的溝紋, 朝著四面八方漫延開來.

然而這一次, 王並沒有斬下男人的首級, 所有的人都凍結在原地, 只有男人還喘著氣,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這個方向.

“Rokuta? ” 少年感到這股奇異的氣氛, 回頭在自己的身後找尋, 但是應該在那裡的妖魔, 這次並不在.

他茫然走上前去, 跪倒在男人身旁的血泊之中. 突然之間, 明白了自己是為什麼到這裡來.

“如果不捨棄了一切, 是到不了那裡的…” 蒼老的聲音穿過夢境, 在耳畔響起.

少年發著抖, 把臉龐緊貼在男人的紅髮上, 任溫暖黏膩的血液流過自己的唇邊. 過了良久, 才哽咽著說: “對不起… ”  他用雙手抬起男人的頭, 喀擦一聲, 把頭顱下脆薄的頸椎扭成兩段.

血如泉湧, 噴滿了少年的全身. 他卻渾然不覺, 只是怔怔地看著周圍鮮明的景象, 慢慢在眼前褪盡顏色, 然後像風一樣散落. 而手中緊抱不捨的斡由首級, 也在一片沉寂中, 終於化為虛無.


********************************************

更夜醒過來, 就見到了虛海.

什麼都失去了, 就連最為珍貴的回憶, 也被他親手毀棄. 他低頭看著張開的雙手, 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

就像受了詛咒一樣, 明明想要與人親近, 帶來的卻盡是痛苦與傷害. 渴望擁抱與被擁抱, 需要人和被人需要…說穿了, 只不過是無法面對內心深處的孤獨黑暗罷了.

虛海中飛舞著五顏六色的光, 有些像流星般光輝奪目, 有些則像月亮般永恆不變.

但是他已經知道, 沒有任何一道光, 任何一個人, 能夠帶領他度過虛海到達彼岸. 他長久凝視著無所不容的虛空, 在那裡看到了渾沌與黑暗, 光明與秩序, 新生與隕滅, 就像注視著自己的心一樣, 逐漸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寧定之中.

也許是因為放開了所有的牽絆執著吧? 他覺得極為疲倦, 只想閉上眼睛, 在絲絨般柔軟的黑夜中長睡不醒.

忽然間, 有個稚嫩的聲音在他的心中輕喚.  “更夜大人…更夜大人! ”

“很久以前更夜大人曾經說過, 一但做了決定, 就不要回頭.” 他彷彿見到一個小女孩站在遠方, 臉上帶著笑容, 眼裡滿滿的, 都是信賴之意.

更夜微笑了起來, 他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這女孩了, 但還有一件無論如何都想要完成的事. 至於自己是人是妖魔, 是活是死, 是被人所恨, 還是為人所愛, 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他霍然站起, 大步邁了出去.

就在這一刻, 窗外緩緩升起了一顆深藍色的星子, 在闇黑中遊盪徘徊了一會兒, 忽然發出燦爛無倫的光芒, 朝向虛海的盡頭奔馳而去.


其他的十二國同人文

Com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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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
鼓掌 深夜時我也有相當的心情

感謝捧場.還沒完,終章大概一月初才會寫完,敬請期待...

二月都要過完了呢...
完結是得說再見, 未完仍是, 所以還是快點結束吧XD(笑)
雖然llee大說不會再寫了, 不過舊的文章應該不會從記憶中消失吧.

啊...終於等到討債的了.
別擔心,催文的不只是你,還有三天兩頭在我身邊耳提面令的某人,只是慢一點(有些情節還沒想清楚),不會中途棄文的.

你好,lotus大,好久不見。
在這裡問一下可否牽連結到我的BLOG?

>>在這裡問一下可否牽連結到我的BLOG?
當然沒問題.
還好不是催稿的...心虛中.

咦啊,拙者的確是來催文的沒錯。不過自己也欠了一堆文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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