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利桑那紀行 (下): 沒有水的人
“這裡上星期才下過雪. ”在樹林裡散步的時候, 朋友這麼說.
(點圖可看相簿)
朋友居住的小屋位於一片松林之中, 極為涼爽, 和印象中的亞利桑那完全不同. 然而一出這個區域, 烈日直射在毫無遮攔的荒蕪土地上, 讓我頓時領教了亞利桑那州太陽的威力.
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我舔著乾裂疼痛的嘴唇. 除了熱, 還有這種不論喝多少水, 塗多少護脣膏都泯滅不了的乾燥. 周圍盡是一望無際, 長滿荊棘仙人掌的公路景觀,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會選擇在這樣的地方居住呢?
Flagstaff 旁邊的核桃峽谷國家公園 (Walnut Canyon National Monument), 為我提供了部分的解答.
第一眼望去, 這裡就是一個光禿禿的峽谷, 裸露的岩石上零零落落生長著針葉木和小型仙人掌, 但是仔細一瞧, 峭壁上排列著整整齊齊的洞穴, 看來竟似人工所為. 沒錯, 這裡是古印地安人Sinagra 居住的地方. Sinagra 在西班牙語中是 “沒有水” 的意思, 考古證據顯示他們在800多年前搬到這個乾燥的峽谷, 在岩石上鑿洞而居. 男人每天緣繩而上, 到峽谷外面打獵, 洞穴外的窄小平台上, 則有種植玉米等農作物的痕跡. 除了農耕以外, Sinagra人也懂得用植物纖維編製繩索, 挖土製陶, 削尖獸骨做成各種工具, 遺跡中甚至有從遠方而來, 用貝殼做成的飾物.
公園小徑帶我們繞過部分的遺跡, 在天然的岩石覆蓋下, 是一處大型的集合住宅, 外牆和門窗都完好無缺, 室內則有煙薰的痕跡. 看著被分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 “公寓”, 再聯想起曼哈頓狹窄擁擠的住宅, 不禁為其中的相似處啞然失笑. 隔著峽谷, 可以看到對面峭壁上也有同樣的洞穴. “相隔那麼遠, 這些人如果要見面說話怎麼辦呢? ” 朋友杞人憂天的表情讓我笑了起來, 彷彿看見兩個Sinagra人, 一人站一邊, 遠遠隔著峽谷比手畫腳的情景.
Sinagra人只在這個峽谷待了150年, 然後不知為了什麼原因, 忽然遺棄了這個地方, 從谷中消失無蹤.
離Walnut Canyon不遠處, 還有另一個印地安遺跡.
說到Wupatki, 就不能不提到緊緊相連的 “落日火山口” (Sunset Crater Volcano) 公園. 在西元1064年這裡曾經是一座活火山, 火山爆發噴出的火山灰, 讓附近的土壤變得肥沃, 也吸引了以農耕為主的人們. 從公路上看, 除了點綴著荊棘的平原和黑色山脈以外, 什麼都沒有, 很難想像其中會隱藏著什麼了不起的遺跡. 然而進入Wupatki, 很少人不感到驚嘆, 純淨的藍天下, 矗立著紅色的砂岩建築群, 背景則是深黑的火山, 形成一幅強烈鮮明的彩色圖畫.
西元1180年左右, 這裡聚集了上千人, 儼然是個小小的城市. 房舍高達數層, 以巨大的砂岩為基礎, 架上木樑和屋頂, 外牆則是以小塊的砂岩和頁岩砌成, 再塗以草和泥的混和物. 除了住屋, 還有儲藏室, 圓形的kiva (祭祀之所), 球場等公共設施, 某些屋子具有相當進步的通風設備. 陶器製作也十分精良, 在這裡挖掘出來一百多種各式各樣的陶器, 顯示曾經有過昌盛的商業與多種文化. 然而比起核桃峽谷, Wupatki更加乾燥, 水源稀少, 一年只降下8英吋(20公分) 的雨水, 即使有肥沃的土壤, 還是很難想像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下兼顧飲水與農作.
那個時候, 人們必定想盡了辦法來取水存水吧? 下雨的時候, 家家戶戶在屋頂上放滿承接雨水的瓶瓶罐罐, 有些赭紅如落日, 有些則在白色的陶器上畫出代表閃電和雨雲的黑色條紋. 不用說, 在祭典中, 祈雨是最重要的儀式之一.
然而這樣的情景也只持續了一百多年, 西元1250年, 當旁邊火山的低鳴完全沉寂以後, 偌大的村落中已經見不到人的蹤跡.
這樣的故事不僅發生在兩個地方, 美國西南這塊被稱作 “Four Corners” 的區域, 還有許多規模更大的遺跡: Mesa Verde, Canyon de Chelly, Chaco Canyon…印地安先民辛辛苦苦建造了安居之所, 在那裡待了一二百年以後, 又為了未知的因素, 全數撤出了自己的家園.
我不禁感到疑惑: 這樣的窮山剩水中, 居住的是什麼樣的民族? 印地安傳統中沒有擁有土地的概念, 比之於安土重遷 “有土斯有財” 的中國人, 他們是多麼地不同.
我們的車疾駛在Navajo印地安保留區裡, 開了好久都看不到一個人, 偶爾會在路邊有一小群吃草的牛羊, 幾座拖車(trailer)鐵皮屋, 還有販賣印地安手工藝的小攤子. 終於到了一個比較大的聚落, 我們在加油站停下來加完油, 正要把車子開走的時候, 不知從哪裡蹦出來一個中年男人, 滿臉皺紋, 穿著件沾滿沙塵, 髒兮兮的夾克.
“嗨! 你們是哪兒來的? “ 樣子看起來不太像寒喧.
“台灣. ” 我警覺起來. 荒郊野外的, 這個人到底要幹什麼? 在紐約, 這通常只意味著一件事…
“台灣…? ” 他有點遲疑地說. “是不是中國人? ”
“嗯…” 要讓毫無頭緒的印地安人了解台灣和中國的關係, 可能要花很多時間.
“你們喜歡這裡嗎? 這裡是我們Navajo 的地方. ” 男人急切地說.
“當然了, 這是個好地方. ” 這點倒是不難回答. 聽到這個回答, 男人笑了起來.
“我想請你們幫一個忙…” 喔喔, 終於進入正題了.
他一臉難以啟齒的樣子. “我想請你們在一張紙上寫我的名字…”
What?!
看到我們吃驚的樣子, 他連忙補充: “請不要以為我是瘋子. 我想在手臂上刺青, 刺上自己的名字, 但是又不想讓其他人看懂. 你們是中國人吧? 中國字很漂亮, 很 “東方”, 可不可以把我的名字用中國字寫出來? ”
“我的名字叫Olly, O-L-L-Y, 你們有紙筆嗎? ”
我鬆了口氣, 開始覺得啼笑皆非, 連紙筆都要我們準備嗎? 找了半天沒找到紙, 只搜出了一張剛才在國家公園拿的解說單.
“不行不行! ” 他連忙搖手. “這上面印的是我們的聖山. ”
“那寫在反面可以嗎? ” 我家先生索性好人做到底, 在紙上寫了好幾個橫的直的, 有繁有簡的大字. 還要解釋中文不是拼音, 兩個方塊字就等於四個英文字母的道理.
“謝謝, 你們真是好人, 我真的非常喜歡你們. ” 再三道謝以後, 男人興高采烈地拿著寫著各式 “歐力” 的紙走開, 加油站的另一邊, 他年輕的同伴正在車旁耐心地等待.
把車重新開上公路, 週遭全是寬闊的草原, 強烈的陽光把淺黃色長草染得近乎透明, 我望著沒有盡頭的天與地, 忽然覺得自己開始理解幾百年前就在這裡漫遊的印地安人: 在如此廣闊美麗而且孤寂的世界裡, 被一小方土地所羈絆, 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這樣的窮山剩水中, 居住的是什麼樣的人? ” 我腦海中浮現了剛才男人天真誠懇, 幾近謙卑的笑容. 公路的盡頭, 以藍天為底, 猶有積雪的, 是 Navajo 印地安人的聖山 San Fransisco Peaks.
Walnut Canyon National Monument
Wupatki National Monument
Sunset Crater Volcano National Monument
我們的亞利桑那之旅相簿
Comments
好壯闊的感覺喔
那個印地安人小教堂真可愛
PS: 差點這星期又要去找你 :P
Posted by: 聚水藏風 | May 17, 2007 11:06 AM
>>差點這星期又要去找你
歡迎歡迎,下次別忘了先通知我.
Posted by: lotuslee | May 17, 2007 07:48 PM
補充一下:我把照片秀給同事的時候,看到他的臉色有點怪,才發現自己一直說著Indian這Indian那,沒想到同事才是真正的Indian(印度人).
Indian是西方人亂取的名字,正式名稱應該是Native American(美國原住民). 中文"印地安人"不會與印度混淆,所以暫時就不修改了.
Posted by: lotuslee | May 17, 2007 11:11 PM
恩恩
因為後來沒去成
所以就沒通知你啦:P
Posted by: 聚水藏風 | May 18, 2007 10:31 AM
妳這篇遊記寫的好棒
讓我有覺得像在人群之中突然看到仙女 眼睛一亮的感覺
(想不起什麼成語 可以精簡代表意思 我需要多唸書... ^^;)
Posted by: Evelyn | May 18, 2007 01:08 PM
可以把自己的“墨寶”刻在某個人的身上，真是無上的榮耀啊！
Posted by: Richblack | June 4, 2007 12:55 AM
>>可以把自己的“墨寶”刻在某個人的身上
他應該不是把那兩個字"影印"在身上吧? :-)
"歐力"讓人聯想起歐洲,本來我想提議"鷗力",後來想到鷗字太難寫,還是不要為難那個可憐的刺青師了.
Posted by: lotuslee | June 4, 2007 08:06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