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Journey
大學時代, 常和朋友跑到基隆去, 站在瀰漫海腥味的港邊, 看靠岸的船隻.
大得像房子一樣的輪船, 載滿了貨物, 起重機忙著裝貨卸貨. 我並不知道船要開往哪裡, 莫名的興奮卻油然而生: “這船是要飄洋過海, 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呢. ” 彼時台灣旅遊業剛起飛, 還沒有出過國門, 那個不知在哪裡的遠方, 卻讓我呼吸急促血液沸騰.
汽笛聲中, 我目光恍惚地追隨船隻出港. 夜霧彼端, 黑色的海面正發出神秘的召喚.
秋日的早晨, 我踏上了旅程.
說是旅程可能有些誇張, 其實只是上班的路程. 如果自己開車, 或者搭同事的便車, 只要40分鐘就可抵達公司, 可是我發現了另一個花二個小時才到得了的通勤方式. 聽說我選擇這種既費時又費力的 “捷徑”, 很多人表示不能理解. 
旅程的起點在城市北端地鐵的終站, 是紐約市五大區中的Bronx (布朗克士), 從家裡到這裡, 要先搭乘半個小時的地鐵.
大家一說到Bronx, 除了那裡有個動物園, 還有就是可怕的治安. 在1970年代, 紐約市進行了一項著名的都市計畫, 建造了一條把整個Bronx南邊橫切成兩半的公路, 完全破壞了原有的社區與住民生態. 這個區域因此流失了一半以上的居民, 淪為貧民窟與犯罪的溫床, 一蹶不振了許多年, 是都市規劃上極為惡名昭彰的一段歷史.
然而在這個天氣清朗的早晨裡, 我並沒有想到這些. 車站旁邊的公園寧靜祥和, 陽光透過樹葉閃著金綠色的光芒, 松鼠在樹上跳來跳去. 公園裡有一片廣闊的草地, 除了幾個晨跑的人以外, 還聚集了數百隻在草間啄食的大雁. 南遷的大雁和樹梢尖端透出的褐黃緋紅, 同時透露出秋天的到來. 公園邊的公車站前, 已有不少人在排隊等候. 我也加入排隊的人群, 心裡隱隱有種小學生去遠足的興奮感. 
車子很快地離開紐約市, 進入Yonkers. Yonkers隸屬於紐約州, 算是紐約市週邊的腹地(就像三重之於台北市的意思). 轉頭去看窗外的街景, 小街上有不少店面, 是附近的商業中心. 買賣舊車的, 西班牙文招牌的雜貨店, 祕魯小吃, 全都充滿拉丁美洲色彩. 街角有一家叫 “Belle Havana” (哈瓦那美人) 的咖啡廳, 讓人衷心想下車去喝杯古巴咖啡.
放眼望去, 滿座的不是黑皮膚, 就是說西班牙語的Latino. 其實並不奇怪, 在這個國家裡, 除了紐約這樣的大都會, 到處都是自用車的世界. 除了沒車的學生, 就是經濟地位較低的黑人或拉丁美洲的新移民, 否則還有誰樂意搭乘又擠又慢的公共汽車?
一個外貌邋遢的女人上車, 在口袋裡翻了半天, 拿出了張過期的月票, 司機正請她下車的當兒, 坐在車門附近的婦人拿出車票替她解圍. 二個女人攀談起來, 旁邊的乘客也興致勃勃加入談話. 從對話中猜測, 這些人常常在公車上碰面, 雖然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但頗有 “同是天涯乘車人” 的濡沫之情.
在滿車濃重黑人口音和Hispanic英文之中, 忽然有一點寂寞的感覺. 
公車沿著哈德遜河上行.
道路兩旁排著一棟棟有河景的小屋, 建築樣式古樸可愛, 窗外不時跳出躲在房子背後的灔瀲水光. 這裡明顯不是有錢的地方, 房子都老舊了, 還有不少門窗被木板釘死. 無所事事的青少年在街上遊蕩, 年長者則在人行道邊上放幾張摺疊椅, 當街就聊起天來. 我猜想, 如果不是坐在公車上, 大概很少會有機會經過這樣的地方吧. 
行經某間狹小而破舊的公寓前, 車速漸緩. 公寓入口就像個舞台一樣, 每次出現的畫面都不一樣: 有時是坐在階梯上讀書的年輕女孩, 有時是三五成群血氣方剛的青少年, 還有一次是疑似心臟病發的婦人, 旁邊圍滿圍觀的人群. 今天則是高大的黑人青年, 著一身鮮紅T恤, 專注地瞇起眼睛看著遠方, 像一個貼在黑色門扉上的剪影.
待我定睛想弄清楚他到底在看什麼, 窗外景象已一瞬而逝.
行經好大一片綠地, 林木空隙處可眺望哈德遜河. 對岸新澤西州的水中倒影, 讓原本就陡峭的岩壁更顯高聳. 這裡的秋葉雖美, 但是充滿野莽之氣, 缺乏日本紅葉的淒艷之感. 滿地落葉中站著幾隻鞦韆, 翹翹板和滑溜梯, 也許是時間不對, 從來沒見小孩在這兒玩耍過. 
抵達另一個城鎮, 不再見到西班牙文的招牌, 取而代之的是義大利餐廳, 日本壽司店, 有機超市和Starbucks , 這些幾乎可以用來當做判斷一個城鎮富裕與否的指標. 一出了鎮中心, 獨棟的住家在路邊整整齊齊排成二列, 門前花木均修飭得宜. 有些大宅更只能透過茂密的樹叢, 才能略窺佔地廣大的庭院.
不少人家在門口佈置了萬聖節的南瓜小精靈骷髗頭, 但是路上卻不見半個人影. 耀目的陽光下, 只見紙糊小鬼在秋風裡飄搖的影子. 典型美國中產階級沒有街道文化缺乏血色的郊區.
車窗外的風景缺乏血色, 車裡卻簡直太過. 嬰兒大聲哭泣的聲音, 說手機喋喋不休的聲音, 睡著的人頭敲到車窗的咚咚聲. 身旁綁著一頭小辮的高壯少年, 耳機的音量強到附近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一隻手就像抽筋一樣, 隨鼓聲在膝蓋上又敲又打.
這位小哥, 帶耳機並不代表你不會吵到別人啊?! 我不甘示弱打開自己的IPOD, 帶上耳機, 眼睛瞄過少年的時候卻不覺愣住: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那五隻指頭敲打的節奏, 和我耳邊聽到的樂音若相符節.
啊哈, 原來Rap 音樂和巴哈平均律也有相通之處. 忍住一股突然冒出的笑意, 我轉過頭去, 讓耳邊音樂隨窗外風景一同流逝. 
車子穿城過鎮, 走的一直是小路, 至此轉上大路, 穿流不息的車陣迎面而來. 咖啡色的UPS (快遞公司) 大貨車一部接一部, 司機一律著制服理平頭, 身材壯碩精神抖擻, 簡直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快遞公司的倉庫想必就在附近.
“這些貨車要送貨到很遠的地方去吧? ” 忽然想到基隆港邊的自己, 也曾這般艷羨地看著過往船隻. 然而二十年後, 確實已經身在 “遠方” 的我, 想要開始一段旅程的心情卻從來不曾停息.
有些人會說: 必定是對現實有所不滿, 所以老想著要逃到什麼別的地方吧? 我承認, 有誰會對現實完全滿意呢?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 旅人其實是一個觀察者, 一個“外人”, 跳脫日常的規矩羈絆, 不斷重新定義自己與世界的關係. 對於真正的旅人而言, 他們並不在追尋某個停泊的港灣, 因為所謂的歸屬感和目的地, 正代表了旅程的終結.
至於我, 更算不上是真正的旅人, 只是個躲在公車裡的膽小鬼, 一遍又一遍從車窗向外窺視, 試圖在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裡, 尋找自己的秘密花園.
這輛公車彷彿可以一直開到海角天涯, 我的旅程卻不得不在這裡結束. 我把手中的書收進背包, 按下停車的按鈕, 然後在踏上地面的瞬間, 從一個旅人變回平淡無奇的上班族.
我的相簿
Comments
這個 照漫畫上的標題
叫做 小小的冒險
Posted by: @KIRA | October 26, 2007 12:01 AM
>>小小的冒險
這連小小的冒險也稱不上,只是無聊的上班族想要從日常生活裡逃逸的舉動...
Posted by: lotuslee | October 26, 2007 02:59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