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列車
先聲明, 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並非為萬聖節的應景之作.
2007年十月二十三日的早晨八點, 地鐵駛入車站, 我像往常一樣隨人潮擠進車廂, 找到位子坐下以後, 就把自己埋在隨身攜帶的雜誌裡.
在七嘴八舌的聲音中驚醒, 看看時間, 已經過了二十分鐘, 火車卻只走了三站, 停在高架鐵軌上, 前不著村後不搭店, 也不知道這樣子已經多久了.
我所在的是第一節車廂, 和最前面駕駛的小房間相連. 某位女士把眼睛湊到小房間的窗口上看了一會兒, 然後說: “駕駛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
“一定是撞死人了. ” 女士斬釘截鐵地說. 旁邊的二個同伴齊聲唱和, 好像希臘悲劇裡的合唱團*. (為了方便起見, 姑且稱之為悲劇三人組好了)
撞死人? 太誇張了. 紐約市地鐵的效率奇差無比, 延遲可能有千奇百怪的原因: 鐵軌積水, 車門故障, 乘客急病, 還有911後對恐怖組織的神經緊張. 不過駕駛落跑嘛... 這倒是第一次碰上.
"這下子上班要遲到了"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 駕駛間的門被推開, 一個年輕黑人走了出來.
我們的三人組克盡職責地擁上前去:“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 ”
“大概是流浪漢吧, 我想他要自殺…看到的時候馬上緊急煞車,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 駕駛的神情還算鎮定, 不曉得是回答她們的問題, 還是說給自己聽. 車廂裡一片沉寂, 每個人都瞪著他看, 連喋喋不休的三人組都閉上了她們的大嘴巴, 一時說不出話來.
還真是被她們猜對了, 我把手機拿出來, 通知正在地鐵終站等候的同事.
五分鐘後警車鳴笛響起, 接著通往駕駛間的門大開, 消防隊員和警察魚貫走入車廂, 大概有十幾二十人吧, 每個人手上都提著不同的工具袋.
悲劇三人組側身讓消防隊員通過, 一面還不忘興奮地問:
“屍體在哪裡?”
“是啊, 屍體呢? 我們要看屍體. ”
“Trick or treat! Trick or treat! ”**
女士們, 這不是萬聖節, 躺在我們腳底鐵軌上的可是一條人命哪, 雖然沒人知道他是男是女, 是胖是瘦, 是為了什麼跑到鐵軌上, 阻擋在我們的車前…
“不會讓你們見到屍體的, 這裡是紐約啊. ” 在一旁問訊的警官轉過頭來, 語氣裡彷彿在說紐約是個沒見過血腥一塵不染的城市. “要知道詳情去看明天的新聞吧, 報紙一定會讓你們滿意的. ”
悲劇三人組對這回答並不滿意, 開始討論起不知從哪聽來, 各式被火車輾過的屍體. “那具屍身上半身完好無缺, 遠遠看啊, 簡直就像坐在鐵軌上一個樣呢. ” 接著是一陣嘩然的笑聲.
我呆呆望著說話的人, 不知該作何感想. 原來不僅僅是電影小說, 眼前就明明白白演出一場人類嗜血的鬧劇. 彷彿受到了啟發, 我的腦袋裡也出現某部日本動畫中主角被地鐵撞死, 頭顱飛落在月台的畫面.
我開始覺得反胃起來. (拜託女士們, 萬聖節還沒到, 妖魔鬼怪的面具還是不要先拿出來戴吧. )
“想想看, 那個人一直站在那裡, 等候 「我們」 的列車經過. ” 三人组的領隊停頓了一下, 顯然為自己的語帶驚悚感到得意. “這真是一班死亡列車啊. ”
又過了二十來分, 提著工具袋的消防隊員又排成一列從我們面前通過, 從駕駛間的出口走出車廂, 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像那些工具的用途. 這時熟悉的廣播響起: “Ladies and gentlemen, stand clear of the closing door. ” 乘客們面面相覷, 抬頭看看緊閉了將近一個小時的車門, 然後不約而同地苦笑起來.
地鐵終於開動了, 停靠在最近的車站, 所有的乘客都被趕下車去. 包括希臘悲劇三人組在內的每個人都離開了車廂, 只有年輕的駕駛還獨自坐在第一節車廂的坐椅上, 失魂落魄的樣子, 讓人由衷地感到同情.
走出車站的時候, 我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對於這整個事件的主角, 自己好像並沒有什麼感覺. 沒有悲傷, 沒有同情, 甚至連厭惡都說不上來. 只是有一點好奇, 是什麼樣的人會選擇這種告別世界的方式呢? 當這個人站在鐵軌上, 驚惶或微笑著面對疾馳而來的火車, 是不是以為自己能夠稍稍阻擋一下被稱做城市的巨大機器? 或許他並不知道, 在這個機器的輾壓之下, 原本就已經稀薄的存在, 瞬間就會化為無形.
或許對死者而言, 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看來這條地鐵線一時不會通車了, 車站出口亂成一團, 每個人都在想法子去尋找替代的交通工具. 找不到計程車的我, 決定乘巴士到城東去轉搭北上的火車. 半個小時以後, 坐在明亮迅捷的Metro North火車上, 剛才地鐵上的經歷就像一場夢境.
這時火車正緩緩駛過一個並不停靠的小站,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 無意識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從眼角閃過的黑色身影, 卻讓我背脊發涼, 幾乎要驚叫起來.
那是一群由黑色金屬片做成, 壓得扁扁的人形雕塑, 有些拿著鐵鍬, 有些扛著包袱, 參差不齊地站立在鐵軌之間. 沒有面目, 沒有聲音, 一直到火車把他們遠遠地拋在背後, 我彷彿還感受到那些沒長眼睛的臉上, 冷冷的, 沉默的視線.
萬聖節來了.
* 合唱團是希臘悲劇裡很特別的部份, 他們並不扮演劇中的角色, 而是負責解說故事背景, 發表議論, 甚至提示觀眾 "應該" 要對情節如何反應.
** Trick or treat 是萬聖節時, 扮鬼的小朋友們挨家挨戶要糖果所說的話, 意思是不給糖就要惡作劇了.
Comments
真的很毛....
台灣的報紙也很嗜血，蘋果的刊頭是紅色的，頭版如果能有流血照片一定用，否則就是屍體....陳屍越久越有價值。
它讓人看血腥畫面好像啃一口蘋果一般---無動於衷，雖然蘋果報比其他報內容更好，但這一點我實在很難以忍受，通常得跳過可怕的頭版。
在平交道前等火車通過我總盯著那交替著的紅光閃閃，還有那急駛而來的刺眼車頭燈....
這篇寫得很有感覺...
Posted by: 篤 | October 27, 2007 01:18 PM
這種事一般就算好奇,也會用關切的口吻來掩飾一下,那天碰到的三位女士幸災樂禍的態度讓人側目.不過喜好偵探小說的我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沒有幾部偵探小說不死人的),只不過沒有那麼直接了當罷了.
事發第二天在地鐵入口免費贈送的小報(Metro)和紐約時報上搜尋,都沒看到相關的報導,倒是因此發現紐約市的地鐵意外真是多到不勝枚舉,以致於這種事連上報的價值都沒有.一條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不見了.
Posted by: lotuslee | October 27, 2007 11:05 PM
說到偵探小說，我想問你，我年初在留言板上貼過要徵偵探推理文，你看到嗎?
年底集結，你要寫喔。
希望你有興趣，無論如何，你的文太好了，留下一小本子合集大家留念吧。
成為一本書，擺在床頭，某天無意中拿起隨便一掃，驚覺自己哪時候寫這東西啊，一笑。
Posted by: 篤子 | October 29, 2007 12:54 AM
>>某天無意中拿起隨便一掃，驚覺自己哪時候寫這東西啊
就好像上次不小心翻出自己的碩士論文,天哪,這真是我寫的嗎?怎麼一點也看不懂...
>>徵偵探推理文
來催稿的呢 :-)
知道了,會想法子擠出一篇來的.
Posted by: lotuslee | October 29, 2007 11:11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