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之旅：The Believers (下)
大學時代剛好是井上靖小說「敦煌」改編電影的時候，記得當時的男友右手一隻筆，左手一本莫高窟壁畫的小冊子，閒來沒事就埋頭臨摹淺笑盈盈的阿難，愁眉苦臉的迦葉，還有飛天身上流動的衣紋。
（按這裡看相簿）
後來參觀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驚艷於中國館裡的展示，尤其是那來自山西廣勝寺，一整片元朝藥師佛的大壁畫。每每坐在壁畫前面的板凳上，呆望著畫中的色彩與描繪，一看就是好久。
「如果是敦煌的壁畫，大概就更驚人了。」我總是這麼想。敦煌，一直是我旅遊名單的前幾位．
和想像中艱辛的沙漠生活截然不同，敦煌是個乾淨而悠閒的小城。五月中還不算熱，汲著拖鞋到夜市攤子上喝啤酒吃烤肉，或是在寬廣無人的大馬路上騎單車，看遠方沙丘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都是讓人難忘的經驗。
這裡外國觀光客多，許多市民都「見過世面」，但是又不像大城市裡的緊張，瀰漫著一股悠哉遊哉的氣息．我們在敦煌遇到的出租車師傅，就是這樣一位樂天知命的人．
造訪莫高窟時遊客並不算多。下車的時候，有人迎向前來，問我們能不能幫個忙，用原價購買他手中莫高窟的招待券，然後到售票處去兌換門票。
「不會有問題的，很多莫高窟的工作人員用這個來抵付車資。」載我們來的師傅拍胸脯保證。看在師傅的面上，我們幫了這個忙。不過博物館員工以物易物，用招待券來充當車資，還真是第一次聽說。
壁畫的破壞日益嚴重，不僅是光線，連呼吸的水氣都是破壞的因素，所以雖然有七百多間洞窟，遊客只能隨機參觀十間。每個洞窟都用鋁門深鎖，遊客分批由解說員帶領進入，看個幾分鐘以後，再一齊出來立即鎖上。
我們的解說員是個年輕女孩，腳踩高跟鞋，身穿藍色套裝，看起來十分專業。一行十餘人隨她走入第一個洞窟，洞內很黑，只能靠解說員手中的小手電筒來局部照明。
這是我曾在書上讀過的的北周時期洞窟。室內有一個四面的佛龕，供奉著彩塑的佛像，由於是早期作品，神情頗有卡通式的趣味。牆上則繪有千佛壁畫，顏料氧化的關係，很多都變成黑色的了。
「大家請看，」解說員把手電筒抬高。「這些是佛教的本生故事。」
這大概是中國最早的連環圖畫，我一面盯著遠方被手電筒微微照亮的地方，一面努力回想書裡曾經看過的圖片和闡釋。就算事先有所準備，在這樣的距離和光線之下，還是很難看清牆上到底畫的是啥。
解說員講述了壁畫的內容，然後說：「不過這些故事，當然都只是佛教徒的附會之說。」清脆冰冷的聲音在洞中迴響。我感到一陣錯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這位二十出頭清秀苗條的女孩，把每個洞窟的年代和特色背得滾瓜爛熟，但是在導遊的一個多小時中，從頭至尾面無表情，一次也沒笑過。我不確定這是不是解說員訓練的一部分，總之在好幾個洞窟中，這位小姐都克盡職責，一再提醒我們這群愚夫愚婦：石窟壁畫所表達的故事純屬虛構，看完就算，當不得真。
參觀結束走出洞窟，強烈的失落感充斥胸中，不僅為這樣的參觀方式，完全讓我領略不到歷時千載的藝術瑰寶，更為現代中國人對待歷史與宗教的態度感到悲哀。
千百年來在這個沙漠綠洲胼手抵足，創造奇蹟的藝術家們，憑藉的無非是一種浪漫的情懷，以及一股宗教的熱忱。如果不能對這些精神予以尊重，那麼敦煌，這個以莫高窟為主題的旅遊城市，就僅僅是守著一堆死去的東西，把古人屍骨拿來當成斂財的工具而已。
「要不要再多看看？」同行三人都搖頭無語。我們垂頭喪氣地走向出口，經過道士王圓籙的洞窟之前，另一名解說員正對著一大群遊客，義憤填膺地指控帝國主義對祖國寶藏的大肆掠奪。
也許這麼說不太妥當，但是我忽然想念起大都會博物館裡，那張安靜的板凳。
這裡是古都西安。
大雁塔旁整片粗糙的仿唐建築，擴音器大聲播放音樂，把漢唐盛世當成商品販售；法門寺古老的唐塔旁邊，正興建著一棟巨大的「超現實」舍利塔；領國家薪水上下班的和尚，在廟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木魚；所幸還保持原貌的城隍廟，卻掛滿某高層領導蒞臨訪問的照片，以及即將募款重修的布條。
好不容易到了幽靜而古意盎然的小雁塔，走進大雄寶殿，沒有香火，沒有佛像，掛滿了一屋的，是標價待售的旅遊Ｔ恤。
這個國家所相信的，除了經濟起飛以外，到底還剩下什麼？
從天水到蘭州的時候，坐的是火車的硬座。硬座是最廉價的車位，車上很擠，走道上堆滿了大包小包，還瀰漫著一股不太好聞，又說不出是什麼的氣味。
某個回民家庭好心騰出位子讓我們坐下。我看著逗孩子玩的祖母和年輕爸爸，火車上的廣播忽然響起：「為了哀悼汶川大地震中喪生的四川同胞，在今天ｘ時ｘ分，全國人民脫帽起立，汽車按喇叭，火車汽船鳴笛，全體默哀三分鐘。」
這幾天來，每天報上所見，廣播所聞，電視所播，全是震災的新聞。並不是不同情震區的災民，然而由國家控制的媒體，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大同小異的訊息，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感性氾濫，聽起來熟悉得讓人毛骨悚然。多年前也曾聽過同樣的語調，只不過「偉大的祖國母親」和「人民團結起來戰勝震災」被換成了「偉大的先總統蔣公」和「中華民國萬萬歲」…
除了煽情的宣傳口號之外，我不曾在廣播或電視上聽聞任何一則就事論事的報導，比如說檢討地震防護政策，追蹤捐款物資流向，監督災民後續安置，或是調查校舍的倒塌事件等。彷彿嚷嚷災民如何可憐，救災人員如何英勇，再貼上幾張「四川災區的同胞們挺住」的標語布條，就能解決大部分的問題。
默哀時間到了，我在汽笛聲中隨眾起立，看著舉座低頭的人們，才終於領悟到：真正什麼都不相信的，也許只有我自己吧。
敦煌相簿
Comments
lotuslee:
謝謝你，使我想到我自己的旅遊哲學
旅行，跟人比較有關係，到哪裡反而無所謂了
很好的文
學生時
上課時也經常亂畫
也臨摹過石窟的仙女衣紋和雲紋
我喜歡高古的畫風
宋代以後就的就不喜歡了
第一次看西方美術館裡的中國陳列才激起我的帝國主義仇恨
但如果真的到中國去呢...
你的文讓我感觸很深
Posted by: 篤子 | June 16, 2008 12:39 AM
照片也超級好的
秦時明月漢時關......
味道千年不變啊
Posted by: 篤子 | June 16, 2008 12:45 AM
不知妳看到余大作家秋雨先生的那篇『含淚勸告請願災民』沒？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94efe01009iom.html
那才真是令人一整個傻眼啊
一直很想去西安看看
但每每詢問從古都歸來的旅人
對方經常是欲言又止
大概是不想掃我的興吧
不過現在讀了妳這篇遊記
約莫瞭解那欲言又止是怎麼回事了
Posted by: pony | June 16, 2008 05:38 AM
篤子:
這篇幾天前就寫好了, 不過一直猶豫要不要貼出來. 搞不好會被視做"帝國主義走狗"也說不定.(笑)
我在西方博物館看到偷盜自中國的寶物, 當然會生氣, 只是看到某些歷史古蹟在中國被對待的態度, 就說不出話來了.
pony:
余秋雨的文章的確讓人傻眼. 這次在中國西北, 讓我最不能認同的就是強烈的民族主義. 國家是中國新興的宗教.
但也因為這次旅行, 我才了解中國有這麼多種民族, 南北文化的差異更大. [民族主義]是一種快速而廉價的強力膠, 把大家黏在一起, 不至成為一片散沙.
在中國, 永遠是先有國家, 然後才有個人. 這點倒是和儒家的先天下之憂的道德觀蠻吻合的. 至於合不合乎人性, 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所以永遠是台上說一套, 台下做一套. 只要拿中國這頂大帽來一壓, 再有道理的事也變沒道理了.
再說西安.
乍看之下西安不能算一個美麗的城市, 除了幾座唐塔和古墓, 其他大多為近代重建, 建築品質有很大的落差. 但為了幾個非常精采的地方, 西安還是值得一遊. 建議你不要跟團, 在那裡慢慢地逛, 才能找到那個城市的感覺.
下一篇會介紹我所看到的西安.
Posted by: lotuslee | June 16, 2008 08:15 AM
lotuslee:
請盡量貼文吧，我總是很期待
從在這邊看到你的旅遊計畫後
我讀書時就特別在意這個區塊，才明白你安排這個路線的整體意義，雖然我不確定你想到多少東西，但從你第一篇文開始所寫的到現在串聯起來，是能看到一種整體性，而我一開始也是懵懂的，是後來隨著你的貼文和我那邊大家的回應，我才逐一進入的，真的是以前沒有在意過的。
我雖然不能出去，但跟著網友去玩也滿好的。
最近我特別沉醉於西安到敦煌這塊地方
河西走廊是這兩地的串聯走道
以前只有點的認識而已
現在變的比較有感覺
帝國主義現在只是個鬥爭和統治的政治用詞而已
但其實內容很廣，所引起的情緒也很龐大很深遠
我給小朋友唸的世界歷史已經到了這個部分
雖然只是簡單的寫
但我還是發現自己過去的認識太零碎
以致於一直沒察覺是被許多言論牽制著
Posted by: 篤子 | June 16, 2008 11:52 PM
當年在西安的時間很短
只碑林與始皇陵印象比較深刻
後來讀「大地」有法門寺及武則天墓的報導
使我一直很想重遊西安
如今聽妳見聞
讓人茗生「相見不如懷念」之感
以前我所見的諸多古蹟雖然殘破，卻多還能見得原樣
而今經他們不倫不類的修整
我完全不敢想像
Posted by: 橘子 | June 17, 2008 02:51 AM
篤子：
這次寫旅行的時候，的確做了一點「設計」．我想寫的不是一五一十的旅遊景點介紹，而是經由景物的描述，表達那個地方給我的感受，還有我自己因為旅行所產生的轉變, 很高興被你看出來．
曾經擔心自己的看法太過片面，給人錯誤的印象．後來想想，就算在那裡待上幾個月，也不會生出所謂「全面」的看法，所以就大膽貼出來了．
Posted by: lotuslee | June 17, 2008 09:50 AM
橘子：
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亂逛還是很有趣的.
這次在西安停留四天．沒有去武則天的乾陵，但是去了法門寺．法門寺在到寶雞的路上，從西安去要二小時，蠻遠的，除非是要參拜佛指舍利，或是對佛教文物（雕刻華麗精美的法杖，鑲滿黃金寶石的盒子等）非常有興趣，否則不特別推薦．（文內照片裡有一座菱形的怪建築，是法門寺正在修建的舍利塔和會議中心，趕在奧運之前蓋好以吸引遊客．一看到那個龐然大物，我們就立刻想要逃之夭夭了）
Posted by: lotuslee | June 17, 2008 09:54 AM
文章的用詞遣句真好！
到大陸旅行其實有許多感概，
雖然我覺得快速的經濟發展讓大陸民眾不管是身心都跟不上它！
但這也許是一段過渡期，
至於那些不倫不類的偽古蹟，
也是同樣的問題，
想想台灣也很多古蹟修得不倫不類，
國外的古蹟在以前也是如此（帕得嫩神廟以前的照片比現在完整）
只能說他們想做，
但也許能力不及吧！
當然之前的文化大革命也是一大致命傷！
拉拉雜雜的說了一堆，
都快不知道在說啥了！:P
ps.我們在莫高窟遇到的導覽小姐很不錯耶！
不像你說的那般，
對佛教故事和藝術都有高度的熱誠，
看來我們相當幸運！
Posted by: 小花 | June 25, 2008 10:00 PM
小花:
不好意思，一陣子沒檢查部落格，把你的留言擱置了好久．
看來我們在敦煌的運氣真是不好，也許那時候應該換一個導遊的．:-)
這次旅行的確在中國看到不少問題，貧富差距的問題尤其嚴重．
前幾天參加朋友的生日聚會，和幾個來自大陸的年輕人聊天．他們都剛唸完研究所開始工作，開朗熱情．有這些年輕人的加入，我想(也希望)中國應該會漸漸轉變的．
Posted by: lotuslee | June 30, 2008 02:16 AM
關於敦煌 我只記得大美女中川安奈
還跟黎兒姐寫長文報告咧
不過黎兒姐有給我好康就是了
Posted by: @kira | July 11, 2008 10:56 AM
現在在土豆網還看得到敦煌的影片. 當時看的時候還不認得演趙行德的佐藤浩市.
Posted by: lotuslee | July 12, 2008 08:07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