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In Wonderland: 西北之旅：尋找長安(上)

沒到西安以前，想像中的這城市，是以日本京都為藍本的．

(按【這裡】看照片)

京都棋盤方格式的街道規劃，本來就是模擬唐時的長安．這二個古都，就連命運也如此相似：經歷多年的榮景繁華後，卻被近海的新興城市搶去了首都的寶座，從此退居政治舞台的一角，靜悄悄地，像懷抱一個久遠的，被人遺忘的夢．

走在京都，比起著名的金閣寺銀閣寺，我更喜歡充滿唐代風格的南禪寺，眼裡看的是寬闊的山門與幽靜的方丈院，心裡想的，卻是遠遠隔了一整個時空的長安城．十三朝古都的西安，優美細緻的京都，兩個年代久遠，同樣以長安為藍本的城市，逐漸在我心中重疊在一起．

等真正到了西安以後，照著想像中的長安按圖索驥，卻發現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西安人，和優雅世故的京都人根本就是南轅北轍．我徘徊在西安的大街小巷，有時驚喜，有時失望，難以用幾句話來形容面對古都的複雜心情．

所以接下來，請忍耐一下我的絮絮叨叨吧．

【遣唐使】

在西安咸陽機場等待行李時，帶著四個小孩的夫妻站在我們身旁．美國家庭，太太是亞裔（後來才知道是韓裔）．最大的孩子約十幾歲，小的還在抱在手中．

對這對夫婦印象十分深刻．還在飛機上的時候，二個打扮花稍的西安人把他們的嬰孩抱去玩，一邊在狹小的飛機走道上走來走去，一邊嘴裡不停地發出驚呼：「寶貝兒你實在是太可愛了！」鎂光燈閃個不停，一直到孩子嚇哭了才罷手．

「這些人是不是從沒見過洋人小孩啊．」不知是豪爽還是粗魯之中，再加上一點土氣，這是我對西安人的第一印象．而小孩的父母也很奇特，一般西方人是不會讓陌生人把孩子抱來抱去的．

等行李出來了，才發現這家美國人所帶的可不是一般旅行箱，而是又大又重，上面還有卯釘的那種的大箱，加上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數一數竟有二三十件．二個大人手忙腳亂，還要管四個小孩，根本沒法顧得上行李．

一向喜歡多管閒事的旅伴跑去幫忙，交談之中才知道這對夫妻把工作辭了，房子賣了，一家六口打算在西安待上三年，目的是學中文．「這就是我們所有的家當了」在美國出生，人高馬大的韓裔太太指著一地行李，臉上盡是天真的笑容，彷彿剛才所說的不過是小事一樁．

我們花了些時間幫這家人和海關人員交涉出關事宜，等到他們和前來接機的朋友一起離開後，才想起來不及開口問出的疑惑：Why？

是為了什麼原因，跑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轉換跑道？要具備什麼樣的浪漫與勇氣，才能讓兩個大人決心帶著四個孩子離鄉背井，毅然面對可以預見的種種難題，跨過語言上，生活上，以及文化上的不適應？

要如何才能讓自己的雙腳，勇敢地朝著心所嚮往的地方走去？我也問著自己同樣的問題．

但願他們能一路走來平順，擁有一個美好的中國經驗．

【城牆】

「旅館在城裡還是城外？」計程車司機的問題讓我一時傻眼．旅館明明就在西安市內，為什麼還要問是「城裡」還是「城外」？當車子穿越城門的時候，我才領悟原來現在西安市的範圍遠大於明代修築的城牆，古城對於現代的西安市來說，是一個城中之城．

我出生長大的台北只有城門，沒有城牆．沒了城牆的城門，孤零零站在車水馬龍的現代都市裡，老老舊舊的，除了阻礙交通外似乎沒啥作用．

西安就不一樣了，雖然沒有護城河，城牆還很完整，把十八個城門一起連結起來，保持了古代城池四壁合圍的概念．每一個城門都有自己的名字，長樂永寧安定安遠，還有含光朱雀等等．

朱雀門是玄奘取經歸來，受到舉城歡迎的地方．說到朱雀門，就又聯想到「玄武門之變」．

唐朝長安的確有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個門，然而時過境遷，不但城牆早就不在原位，城門也只有「朱雀」這個名字被沿用下來．現在西安四面城牆的旗竿，甚至連垃圾桶的設計，都依循南朱雀，東青龍，北玄武，西白虎的樣式來鑄造，主事者顯然花費了一番心思．

城牆的規模比唐時長安要小好幾倍，但是乘車繞行一周也要七十分鐘．牆上極為寬廣，只要避開遊客眾多的南門，可以隨興所至散步，騎腳踏車，或是搭乘載人的小型巴士，觀賞環繞城牆的箭樓，角樓，敵樓，女牆等防守設施，具體感受「固若金湯」這句成語的意義．

現代所謂「城」的概念，往往是經濟上而非政治上的．沒有了城牆，都市就像個沒有形狀的八爪怪物，恣意把觸角向四方伸展．在我看來，四四方方的古城要老實可愛多了．

站在西安城牆上，城裡是層層疊疊的仿唐屋頂，城外則是現代新穎的高樓大廈．彷彿這古老的城牆是一道強韌的壁壘，擋住了時光的流逝，把歷史留在城內．黃昏時獨立牆頭，看整個城市在蒼茫中逐漸睡去，想起歷代這城裡的變遷，一股今夕何年的無常之感，還真是令人難以抵擋啊．

【笑看秦漢唐】

在西安第一個拜訪的景點是大雁塔．

大雁塔又名大慈恩寺，是玄奘西行回到長安後所主持的寺廟，大概算是兵馬俑外，西安最有名的觀光景點了．唐塔的四周建起了氣派的廣場，努力營造起「大唐盛世」的氣象．

正因為遊客多，這裡守株待兔等著「宰客」的商店也多，但是陳設佈置都很粗糙，令人不想逗留．真正唐代留下的古蹟，只剩幾方石碑和大雁塔本身．大雁塔，就像一位孤立於仿唐水泥叢林中，懷想當年的遲暮美人．

陜西歷史博物館卻是個不容錯過的地方，器物的收藏極為精采：從先秦的青銅鐘鼎，漢代的瓦當柱礎，魏晉南北朝的陶俑，一直到豐富活潑的唐三彩，是西安最為輝煌，也是中國歷史上最生氣蓬勃的時代．

博物館的佈置也令人稱賞，每間陳列室的入口都有設有相關朝代的歷史版圖，文字簡潔易懂，表現手法生動有趣，和一般死氣沉沉的歷史博物館很不一樣．比如說在唐三彩的陳列室中，以一系列女俑圖片表現當時女性的化妝和髮式，就是非常活潑的做法．

看過了先秦到唐朝的精采陳列，二樓宋元明清的展出卻只是平平，不論在數量質量上都難以匹敵．彷彿自唐朝以後，就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價值了．

這是一個在西安相當有趣的現象，大街上的每座建築，無論新舊，屋脊都刻意豎著一對象徵唐代的鳩尾，連大雁塔旁正在興建的大型購物商場，也取名為「秦漢唐」，彷彿從唐朝滅亡後到現在的一千多年，全部在歷史的洪流間消聲匿跡．

這是不是高傲的西安人，對於首都東遷，從此被冷落在西北一隅的抗議姿態？還是積弱了數百年的中國人，對於富國強兵的一種嚮往情結？

我自己何嘗不也是如此，讀中國史時，一到了唐朝結束就失去繼續下去的興趣．西安就像一面鏡子，讓我看見了自己的駝鳥心態，然而如果人們真的能從歷史中學到什麼，唯一的途徑是以持平之心正視過去…

包括那些光采的，也包括那些不光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