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之旅:尋找長安(下)
【石獅,石鼓,拴馬樁】 五月的木蘭如玉,石榴似火,寂靜之中,我彷彿聽見了它們回答的聲音。 【胡姬】
小雁塔是薦福寺的一部分。薦福寺是唐代為紀念高宗病逝所建,由武則天御書匾額,和大慈恩寺(大雁塔)一樣屬於皇家寺院,可以想像當時在這園裡行走的,都是侍兒簇擁,「雲鬢花顏金步搖」的皇親國戚。建寺後沒有多久,武則天就廢去了二個親生兒子,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然而小雁塔和薦福寺,並不僅僅見證了輝煌的盛唐時代。千年以來飽經兵火,數度重修,更曾經被佔用成為軍營,學校,孤兒院等等。一直到九零年代才恢復舊觀。
塔是唐塔,周邊的房舍卻大多是清朝所建,許多被改成販賣旅遊紀念品的商店,就連大雄寶殿也不例外。然而這裡的店員懶懶散散,並不積極推銷,我也樂得沒有心理壓力地亂逛,
現在的小雁塔周邊全是公園(但是觀光客還是得買票入內),塔邊綠樹成蔭,轉頭一瞧,旁邊的老槐樹就有八百年歷史,成吉思汗東征西討的時候就在這兒了。前來的大多是本地居民,不少阿公阿嬤抱著孫兒散步其間。林中不時有鐘聲傳來,循聲一探,原來是幾個觀光客正在仿製的大鐘旁邊,嚐試「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滋味。
繞了半天才前往拜訪這裡的主角,也就是小雁塔。聽說當初建塔的工匠把塔基建成半球狀,因此它就像嵌在地裡的不倒翁,歷經多次地震仍直立不倒。塔內的樓梯既窄又陡,塔頂的視野卻極為開闊,可以俯瞰薦福寺全景。
出了小雁塔,信步走到一片玫瑰園,園內有許多石雕,人稱「拴馬樁」。根據記載,拴馬樁始於元朝,是農村用來拴馬拴騾用的柱子,大部分是獅子人物等造型,表情生動誇張,充滿了民俗的趣味。盛開的玫瑰掩映之下,樁上小人個個擠眉弄眼,好似爭先恐後地說:想不到從前不登大雅之堂的咱們,如今卻在尊貴的皇家寺院前佔得一席之地,嘻嘻,不是也挺合適的麼?
想起剛才店裡看到的仿唐樂俑,轉回去買時卻發現店門深鎖,看店的師傅午飯去了,只好坐在店門口的石凳上等候。
長廊下一排的石獅,有大有小歪頭咧嘴,一點也沒獅子的威猛架勢,不曉得是不是石匠沒見過真獅子,只好把自家馴養的小北京狗刻了上去。和石獅相對的則是石鼓和門枕,是傳統建築中用來穩定門扉的物件。
仔細端詳這些石獅石鼓,雕工精細,年紀都要比我老多了,也不知是來自哪家哪戶的門口,現在卻在這裡站成一排,默默相對,也不知它們當年看守的高門大院是如何顯赫一時,到了後來,又是為了什麼才頹傾敗落。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渡春風。落花踏盡何處游,笑入胡姬酒肆中。」
長安自古就是胡漢雜處的城市。除了書院門附近外國遊客聚集的洋酒吧外,胡人在西安留下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大街小巷都能見到的回民了。
對於遊客而言,最容易看到回民的地方,大概就是清真館。我們從兵馬俑回來的那天,飢腸轆轆在大街上找東西吃,看到一家生意興隆的麵館,於是走進去點了小菜涼皮和刀削麵。
屋裡的肉香麵香讓人期待,但是用餐環境卻著實讓人不敢恭維。吃麵的客人一邊稀哩呼嚕吃麵,一邊把用過的衛生紙免洗筷全往地上扔。想到桌底腳下堆積的東西,不由得坐立不安起來。
就像所有的清真館一樣,牆上掛著一幅阿拉伯文的匾額。幹練的女子在門口招呼收錢,腦後紮著條麻花辮的年輕女孩,有時拿出一支大掃帚,把地上殘渣清理一空,有時把熱騰騰的麵湯從廚房裡端出來,放開喉嚨嚷著什麼。
融入了漢族血統的回民,黑髮居多,眉眼之間有種說不上來的神韻,透露出血液裡不尋常的基因。但是女孩一口濃得化不開的陜西腔卻令我錯愕,才想到來自波斯的胡人胡姬,千載之後,已經全部變成土生土長的西安人。
女孩端麵的身影消失在廚房,我才忽然想到:剛剛叫了半天的,難不成就是我們這桌的號碼?連忙告知收銀員,請她再把麵端回來。
才一眨眼,被叫回來的女孩從廚房直衝到我們桌前,滿臉通紅,像個怒氣沖沖的火車頭,讓我興起一股起身閃避的衝動。然而在聽明白她的陜西口音之前,收銀員已經趕來把她拉開。
我已經不記得最後麵是怎麼送到我們跟前的,只記得涼皮和刀削麵都很美味,但是吃得滿心困惑,連隔壁邊吃邊朝桌底吐痰的動作,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了。
我們的旅館在含光門外,幾天來一直搭計程車的我們,決定要利用最後幾天在西安的時間,用自己的腳走走看。
穿過城門才發現,西安的城裡城外是兩個世界。城裡刻意營造古城的觀光氣氛,就算是新蓋的房子也全加了個中國屋頂,不過是一牆之隔,外面卻全是超高層大樓,金融中心,五星級旅館,還有高檔店面如Gucci, Fendi, Prada等等,讓人不禁為名牌商品的無遠弗屆感到心驚。
因為天氣太熱,經過Haagen-Daz冰淇淋店門口的時候,終於忍不住走了進去。
Haagen-Daz在美國走的是平價路線,在亞洲卻搖身一變成高級甜品店,沒想到西安也有一家,裝潢不輸台北。儘管價格不菲,店裡還是擠滿了顧客。隔壁桌穿蕾絲公主裝的小女孩,正在父母陪伴之下,津津有味享用她的巧克力小熊聖代。
「請問要點些什麼?」穿著整齊的服務員來了,是個漂亮的美眉。
想起中午在清真館,三大碗麵加一大盤小菜也不過三十元人民幣,Haagen-Daz的冰淇淋聖代一客卻要六七十元。我翻著印刷精美琳瑯滿目的菜單,腦筋一時有點轉不過來。
「消費滿xx元可以選取贈品。」笑容甜美的服務員又加了一句,口齒清晰彬彬有禮。在台灣慣見的消費和服務,原來也隨著外資企業,入駐這個古老的城市。
在潔淨明亮的Haagen-Daz,心裡浮現的卻是中午清真館裡那張倔強又充滿委屈的臉。那個回族女孩,到底想對我們說些什麼呢?
【請,謝謝,對不起】
一早從旅館搭計程車到客運站,要趕搭前往法門寺的巴士。才來了幾天,已經習慣西安到處塞車的交通狀況。
「你們是打哪兒來的?」車陣之中,三十幾歲的計程車師傅開口問道。我有點意外,這次旅行常被當作中國的「內賓」,從沒有讓人聽出我們的台灣口音。
「台灣來的。」人家既然開門見山的問,當然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一聽到我們是台胞,師傅忽然話多了起來,說的興起之際,問我們要不要乾脆就搭他的車到法門寺去:「車資算便宜點無所謂,只是想跟你們多聊聊。」
法門寺巴士的班次不多,再加上師傅開的價格合理,我們就同意了。
法門寺離西安市區大概有二小時車程,路上師傅問了很多問題,從地理環境到選舉政治,顯示對台灣旺盛的好奇心,他也是我們萍水相逢的當地人中,唯一一個直言批評中國政府的。
「本來猜不透你們的口音,只知道是南方人。但是談吐又有些不同。」咦?我倒想知道是什麼地方讓自己洩了底。
「我上次也載過台胞,是個女的。」師傅繼續往下說。「一上車就覺得不一樣,上車時說『請』載我到某某地方。下車時也說『師傅謝謝』。你知道,我們這兒從來沒人覺得坐出租車有客氣的必要,對司機總是呼來喝去的。但是開了一天車,聽見人家對你說聲『請』和『謝謝』,心裡就舒坦多了。」
啊,原來如此。
「照我看,這全是教育的問題。現在我們這兒的小孩,每天拼命學習準備考試,對於基本生活禮儀一無所知,學校裡完全不教。」
這時車子正經過一個高速公路收費站。師傅打開窗子把過路費遞出去,一聲「謝謝」從車窗外飄了進來。師傅並沒有理會,一把抓了收據,關窗加油就把車開走了。
「對不起啊師傅,不過…」旅伴愛說教的毛病又犯了。「剛才收費站的服務員又說『您好』又說『謝謝』的,您是不是也該回一句啊?」
師傅看來有些尷尬,本來有點擔心惹他不高興,但是過了一會兒他笑了起來:「哎,我心裡是知道的,但是嘴上要說,就是不太習慣。」
「那麼下次要試試看喔。」旅伴鍥而不捨地接下去。
車子已經完全開出市區,窗外不再是灰撲撲的都市景觀,關中平原就像一幅綠色的捲軸,靜悄悄地在眼前展開。
Comments
今日一早就看到這等了好久的下篇,好兆頭哦^^
Posted by: pony | July 26, 2008 09:09 PM
不好意思,工作太忙,都快沒靈感了.
下一篇應該會在下週末貼出,跟漫畫有點關係喔.
Posted by: lotuslee | July 26, 2008 10:42 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