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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世代

在每期經濟學人雜誌(Economist)的最後總有一篇小小的訃聞,一年五十二次在這一頁裡,不同行業、不同年紀的人,從不同的角落向世界告別。
在過去一年多來報導過的包括

Anastasia Baburova: 俄國人權記者, 在莫斯科街頭被害
Francis Crick: 英國科學家 DNA雙螺旋結構發現
Walter Cronkite: 美國電視新聞主播
Michael Jackson: 美國流行歌手
Maurice Jarre: 法國作曲家 電影<阿拉伯勞倫斯>配樂
Kim Dae-Jung 金大中: 韓國總統 制定對北韓的陽光政策
H.M.: 美國病患 沒有記憶的人
Robert McNamara: 美國國防部長 越戰主管
John Mortimer: 英國作家 律師 法庭偵探小說創作
Mstislav Rostropovich: 俄國音樂家 大提琴手 指揮
Jorn Utzon: 丹麥建築師 雪梨歌劇院設計
 
在去年三月登出的是 Lazare Ponticelli,“法國最後的一戰老兵 享年一百一十歲”。篇頭這樣寫著

The business of memory is a solid and solemn thing. Plaques are unveiled on the wall; stone memorials are built in the square; the domed mausoleums rise brick by brick over the city. But the business of memory is also as elusive as water or mist. The yellowing of photographs slide to the back of the drawer; the voices fade; and the last remember-ers of the dead die in their turn, leaving only what Thomas Hardy called “oblivion’s swallowing sea”.


記憶是沉重肅穆的。牆壁上立的牌子,廣場上的紀念碑,城裡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墓。但是記憶也像水霧一般捉摸不定。發黃的老照片掉到抽屜後頭,話聲不再,最後還記得逝者的人自己也步向死亡,留下的只是哈代說的 “遺忘吞噬的大海”。




弄不清是自己記得還是聽父親說的。兒時有部小小的三輪車,總是騎了滿街跑。那時住的港城還不像現在”馬路如虎口”,大人們也由著我。有一回探險過度,順著河堤走到遙遠的山邊上,向路上的人家討水喝。不知道他們費了多少力氣才問出個頭緒來。還好那時父親的診所裝了電話。

診所緊鄰著公園,進門就是上百級的階梯。年紀稍大以後,每天就在這些階梯上上下下的跑。梯頂一年到頭都擺著套圈圈的攤子 ,在一片油布上站著各樣的玩偶,只要幾毛錢就可以換來一把細竹編成的圈圈,幾步以外,粉筆在地上劃了條線,上場的孩子在線後一本正經的比劃著,其他的孩子喊成一片,圈圈照例是投不中的。  

電影院就在診所往港邊的路上,要爬個長長的斜坡才到入口。有一回和父親要了錢,自己去看電影。那是部神怪片,拍的是封神榜裡的一段故事;聞太師打不過姜子牙,找趙公明求救。趙公明也打不過,找來了三個師妹,操著蛟龍剪,騰雲駕霧的和楊戩大戰。那是第一回看到楊戩生了第三個眼睛。結局好像是愛情大悲劇。

港城最熱鬧的就是城隍廟口了。到了傍晚,夜市都擺了出來,炒米粉和烤香腸的香味幾條街外都聞得到。下班前父親總是派我去買香菇肉羹,熟識的老闆接過錢,把鐵罐裝得滿滿的讓我提回家。那時候媽媽不在家。父親,我和幼小的弟弟擠在桌邊吃著,就這麼過著,每一天。

有幾回和父親到台北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坐火車,在巴士上穿過許多個山洞。我們照例坐在車尾,光明和黑暗,一次又一次的交替。那是父親最困難的時候,辦雜誌社虧損,把診所也拖垮了。婚姻觸礁,帶著孩子,找一個陌生地方重新開始。   

多年以後我們還昰習慣的在周末往港都跑。父親開車,就停在河邊上。從前診所隔壁的早餐店賣烤蔥油餅出了名,門口總是排著隊,台北都有店依樣葫蘆、打著一樣的招牌。鳳梨酥也在台北開了分店,電影院變成了文化中心。夜市的生意更好了,我們認識的人更少了。



總是以為世界恆定,雖然小小的變動不斷,然而基本框架堅固強韌,無庸置疑。站在文化中心的門口,當年二郎神的海報看板還能彷彿看見。總有些脈絡可以用來追搠失落的記憶,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

然而整個世代的記憶也將隨著最後的參與者一起消失。逝去的面容與逝去的聲音,當最後一個記得的人也已不在,記憶即向著遠方後退成歷史。

逝者如斯,大江東去。中國文學裡熟悉的主題在經濟雜誌裡出現,著實讓人吃了一驚。



寫於父親生日、中秋。

經濟學人雜誌連結

Comments

dragonshaw 的第二篇文章.在這裡鼓勵一下.

天啊
真是了不起的文(手都拍紅了),
意像、光影、聲色明晰
我想到的意像是站在老式火車的最尾端看著電桿倒退的感覺
排山倒海的逝去
寂寥...

上一次的主題也是逝去和懷念呢

謝謝森的過獎 鼓勵一下 新手十分感激 感激到會臉紅的程度

版主也已經通告下一篇拒絕再收訃聞 然而年齡大了以後剩下的好像多半是逝去和懷念 向前看並不容易呢 也沒有地方寫情書了 :P

平安

中秋夜我和朋友帶了酒到台南來玩,坐在宿舍地板剛買來的小茶几上,我說”今天是我老爸的生日”。聽慣了我老爸傳奇的朋友舉杯說”敬傳奇的老爺子一杯”,我們喝乾了Whisky,看不清楚,不知是頭暈了還是眼睛模糊了。

帶文文去拜見他了,磕了四個響頭,在一個下雨天,忠勇二室很安靜。

我站在忠勇二室門口,把手機裡他的地址改成骨灰放置的地方,不曉得他的靈魂現在何方了,當然,沒有電話號碼。

我也來改地址罷

那天沒怎麼喝酒 簡單的小菜 束香 唸經 幾乎是平靜的

十月三十 李維史陀 享壽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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