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In Wonderland: 中國西南之旅（一）成都

旅行計畫是中國西南的四川和雲南，旅程卻從西安開始。

(相簿連結)

為什麼不直接入川呢？一來從西安開始，可以和兩年前的絲路之旅首尾相連；二來很想穿越秦嶺，嘗嘗「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滋味。蜿蜒在秦嶺山區的寶成鐵路長六百多公里，是中國最早，也是建造難度最高的鐵道之一。

然而如意算盤卻不如想像中順利：預購中國火車票有點麻煩，只能在出發地購買。好不容易在出發前幾天託當地的朋友代買，更出乎意料的是：到成都的火車一天有好幾班，白天通過秦嶺的只有一班，這班車從北京出發，在西安卻只能下客不能上客（真是奇怪）。

妥協的結果，我們上了一輛從西安始發的夜車。

住的是四人一間的軟臥。到了夜半，在室友此起彼落的鼾聲中醒來，漆黑裡什麼都看不見，只好憑空想像李白、杜甫、唐玄宗都走過的那條路。更早以前，這裡還曾是三國名將攻防爭戰，逐鹿天下的險要之地。

燈光明明滅滅，火車搖搖晃晃，才從隧道裡出來，馬上又進入另一條更黑更長的隧道。半闔著眼，歷數火車經過的地方：略陽、陽平關、劍門、廣元…車窗外面，這些地名就像它們所代表的歷史一樣，在我逐漸沉重的睡意之中，悄然遠去。

【三星堆】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小時候就很喜歡李商隱的這首「錦瑟」，雖然似懂非懂，還是被那謎一般的氛圍所吸引。莊子人人皆知，但望帝這個「古蜀帝」到底是什麼？

心裡的迷惑，終於在拜訪「三星堆博物館」時得到了解答。

三星堆距離成都市大約四十公里的廣漢。和成都市相比，廣漢可說是不折不扣的鄉下，到處是工廠和果園。在客運車上顛了近兩個小時，才在一個灰撲撲的空曠地方下車。

天氣冷，又非旅遊旺季，這個遊客稀少的博物館卻是個令人吃驚的寶藏。

「三星堆博物館」裡面的展出，是四千年前曾經在四川地區出現的古蜀文明。展出除了石器、玉器、陶器等，還有青銅製的祭祀用品和面具。

雖然出土文物顯示古蜀人和中原有所接觸，但是和中原的商周文化相比，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特色。從挖掘出來的各色鳥形器物中顯示：這是個崇拜鳥的民族，最高的銅製樹木高達五米，樹枝上開著花朵，每朵花上都站著一隻尖嘴長喙的小鳥。古蜀國王如魚鳧和望帝杜宇種種傳說，也都和鳥類有關。

最讓人吃驚的是製作精美的青銅面具，面具有大有小，有些還包覆著閃亮的金箔。和面具上空洞威嚴的大眼正面相對，彷彿看著非洲面具時所感受到的，某種原始巨大的恐懼和震動。

古蜀人沒有文字，出土文物的用途和象徵意義大多是後人揣測。想像在廣大的祭祀場中，擺滿了人形和鳥形的銅器，四壁的面具發出青慘慘的光芒，地面閃著舞動的人影。祭司身穿織錦窄裙，手執黃金手杖，在熊熊火光中走上祭台，向崇敬的天地神靈祈禱奉獻。

原來也有這樣的東西啊，和我所熟悉四平八穩的中國文化有多麼不同！

戰國時秦惠王滅蜀。戰國策云：「蜀既屬，秦益強」而地偏西南的古蜀文明，就和那些破碎的青銅器皿一起躺在地裡，沉默地度過了幾千年…

【老成都】

和北京的首都氣象，上海的繁華，西安想重現漢唐盛世的野心相比，成都人雖然多，但是步伐很慢，瀰漫著優哉游哉的氣息。茶館遍地，路邊隨時都看得到小方桌，玩麻將的玩麻將，打撲克的打撲克，旁觀的旁觀，每個人都自得其樂。

連成都的計程車師傅都說：四川人就是愛玩。

市內的景點很多，最著名的就是青羊宮，武侯祠和杜甫草堂。這三處中我最喜歡草堂，杜甫為秋風所破的茅屋早就蕩然無存，但小橋流水，枯荷修竹，重建的草堂樸素而不造作，走在園子的滿眼綠意中，自然就心靜了下來。

另一處久聞其名的地方是寬窄巷子。這是兩條四百年歷史的老巷子，位於市中心最熱鬧的地區，在地毯式的開發建設中，卻奇蹟般保持原貌，成為許多成都人對老城市的懷舊記憶。

然而撐到了2005年，老巷和北京胡同一樣，還是不免被改造的命運，直到2008年才以全新面目正式開放。

在寬巷子裡的青年旅社「龍堂客棧」住了一晚。元旦的緣故，巷子擠滿了人，餐廳、酒吧、茶館和咖啡廳間穿流不息，晚上還有新年熱門演唱會，一直熱鬧到半夜才安靜下來。

讀過幾篇文章，感嘆老巷韻味在改建後蕩然無存。寬窄巷子翻新的其實不差：老骨架經過現代包裝，懷舊風格裡透著現代時尚，吸引各年齡層的人潮湧入。就營造商機而言，是頗為成功的例子。

然而升斗小民過日子的地方，如今變成徹頭徹尾的商業消費區。老巷子的靈魂已經不在，架空了歷史的寬窄巷子，不過是沿用舊名的新地方罷了。

城北的文殊坊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乍看之下文殊坊也和寬窄巷子一樣，都是以中式仿古為主題的步行商店街。雖沒有寬窄巷子「舊瓶裝新酒」的現代感，卻多了幾分傳統世俗的市井味兒。

我們的旅館就在文殊坊。來這兒逛的大都是年紀較大的本地人，路邊賣小吃古玩的攤販吆喝聲中，或兒女陪伴，或相互扶持。晨霧中打太極拳的人們，清早就把緩慢有致的節奏，傳送到街坊的每個角落。

文殊坊的設計也許不甚精緻，但是為了某種說不上來的理由，我喜歡這裡甚於時髦的寬窄巷子。然而一直到步入了文殊院，才知道原因何在。

文殊院在文殊坊的中心，是供奉文殊菩薩的寺院，前身是唐朝的信相寺，清康熙時改名為文殊院。和前年在西安拜訪過的法門寺一樣，文殊院也供奉著玄奘的頂骨，雖然規模較小，但是入寺不強收門票（可象徵性給個五元），建築古樸而不浮誇，氣氛寧靜莊嚴。

文殊院的香火不算鼎盛，少有大聲喧嘩的觀光客。但是不管什麼時候去都能見到當地信徒，匆匆走進院內，上香膜拜，然後靜默地離去。某個清早在院門前看到婦人面壁喃喃自語，卻聽不懂那濃厚的川西口音，近看時，才發現石牆上刻著整本的金剛經。

這古剎就像一顆發光的寶珠，讓週圍街市也染上一層佛法和歷史的光暈．

文殊院在元旦晚間有傳燈法會，七點鐘前往法會會場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人在那裡合十等待了。法師簡短說了幾句新年祝福的話，然後帶領大家一起誦起心經：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我們2010年的新年元旦，就是在文殊院的法鼓和誦經聲中度過的。

法會結束，每個參加者都領到一盞蓮花燈。雖然不算是佛教徒，冷冽的冬夜裡捧著紅艷艷的燈，走在回旅館的路上時，也不禁覺得步步生蓮，平安喜樂起來。

【蜀道難】

成都多霧，又因建造地鐵的關係交通紊亂，總顯得有些灰頭土臉。

老實說，外地人要在成都市內東奔西跑，不是件容易的事。塞車嚴重，計程車難叫，路也難認，一條直路過了幾個路口就換了個路名。如果坐公車嘛，站牌標示不清，有時還會標錯方向，轉來轉去，可能繞了大半個城還到不了目的地。

又不是不會說中文，問路不就成了？四川口音不易聽懂，而且除了旅館的服務人員外，我們在成都遇到的人，對外來遊客稱不上熱心友善，答覆問路時往往口氣極不耐煩，著實讓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氣餒。

武侯祠的經歷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武侯祠是我們到成都遊覽的第一個景點，門口掛著「熊貓卡由此刷卡入場」的牌子。我曾在網上看過熊貓卡的介紹，是四川旅遊局為促進觀光而發行的旅遊卡，憑卡很多景點都能打折，有些還免門票。

走進武侯祠的旅遊中心詢問，年輕小姐冷冷看我們一眼，丟來一句「沒有了」，就低頭專心玩弄手機去了。「沒有了」是什麼意思呢？是賣完了還是取消了？旁邊明明就有一條熊貓卡持有者專用的入口，但唯一的服務人員顯然不想再理我們。

不得要領走出來，正想乾脆買全票入場時，有人拿著一疊熊貓卡來兜售，一張二十元。

「這是專門優惠外地遊客的，憑證照號碼就能打電話開通。」我們要求先打電話確定無誤後才付款，沒想到他很爽快就同意了。

電話順利打通，面前卻忽然多了兩個保安人員：「買賣熊貓卡是非法的。」二話不說就沒收我們手裡的卡，兜售熊貓卡的男子則跑得不見蹤影。

問了半天才弄清楚：原來熊貓卡是免費申請，而且只能用到2009年底。我們據理力爭：這時離年底還剩二天，而且來不及付錢，「非法買賣」的罪名從何說起？「根本就是欺負外地人嘛！」旅伴氣憤地說．

最後終於取回了卡，但是抗議爭執了二十多分鐘後，早就失去了遊覽的好心情。

姑且不論兜售熊貓卡的人有意欺瞞，公立的旅遊中心沒有任何告示，工作人員也不加解釋，更重要的是旅遊景點的保安（不是公安或警察），是否具有執法或沒收遊客所有物的權力？一項立意良好嘉惠旅客的措施，就這樣被惡劣的服務品質毀壞殆盡。

每次旅遊，最大的樂趣之一是飽嚐當地美食，沒想到我素來「百毒不侵」的腸胃，卻在成都栽了個大筋斗。

到達成都的第一天就有點嘔吐的徵兆，沒去管他，結果二天後開始腹瀉，腸胃絞痛，還有發冷發熱的症狀。原本計畫隔天要徒步上峨嵋山的，這種情況下只得取消。

眼看病情一時好不了，旅館介紹我們到附近的市立醫院看病。醫院離旅館不遠，問題是成都的交通本來就很亂，這天剛好又是除夕，一輛計程車也叫不到，也沒有直達公車，所以要自己走路去醫院。

因為正在發燒，把所有的厚衣服都穿在身上才出發。忍著腹痛快步走在人車雜沓的成都街頭，路不熟加上天氣冷，這二十分鐘可是非常漫長。

忽然覺得好笑起來：過秦嶺時沒見到險峻的蜀道，卻在成都市裡體會到唐明皇倉皇逃竄的心情。

結果是急性腸胃炎。醫生知道我們是外地來的遊客，開出的藥堆了老高，除了抗生素以外，還有各種剋制腸道疾病的膠囊藥粉。醫院設施不錯，看病流程也非常順暢，從掛號開始一小時內就能取藥。吃藥不久症狀就減輕了，因此後面行程並沒有受到影響。

後來在旅館遇到一對來自荷蘭的父女，分享他們登峨嵋山的經歷：「那可是我所攀登過最美的山之一」本身是地質學家，爬過很多山的荷蘭老爸這麼宣稱。因為腸胃炎而沒能上到峨嵋山的我，羨慕之餘也有幾分悵惘。

一個星期後到了雲南，飽覽大理風光之際，忽然接到了一通電話，是成都醫生打來詢問病情。我大吃一驚，不管在台灣還是美國，都不曾碰過這麼殷勤負責的醫生。

至此悵惘之情盡去，峨嵋山可以再去，但一場腸胃炎卻讓我意外感受到來自成都的人情溫暖。

噫、吁、嚱，危乎高哉的蜀道，或許並不像我原本以為的那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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