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In Wonderland: Alienation

不久前上戲院看了科幻片Inception，可說是自Matrix之後，野心最大的科幻片之一。但我這次要寫的不是Inception，而是另外兩部不輸於Inception的科幻大作：District9 和 Avatar。

District9 和 Avatar 不僅都是2009年的片子，更不約而同顛覆了傳統「外星人」的意義。

外星人其實是近百年來被小說和電影創造出來的虛擬概念。它們的形貌千變萬化，從天仙般的美女、醜得可愛的小ET、一直到恐怖又噁心的異形，反正絕大多數的人都沒見過外星人，編劇先生要掰成什麼樣子都不算離譜。

大部份電影裡的外星人是入侵地球、奴役人類的大壞蛋，即使在善良外星人的影片之中，也通常是以地球人為主體，敘述和這些「非我族類」互相衝突的故事。

雖然District9 和 Avatar也是以地球人和外星人的衝突為主軸，原本是地球人的主角卻反客為主，不管是自願還是不由自主，統統站到外星人那一邊去，轉過頭來共同對付地球人。

事實上這兩部電影從頭倒尾，就是地球人「外星化」(alienation) 的過程。

Alienation是個很有趣的字，似乎沒有對應的中文。Alien代表任何外來的、脫離了原生環境跑到別的地方的動植物、外星人、或者外國人。Alienation則由Alien衍生而來，指的是一種變化：

從熟悉變陌路，

從親暱變疏離，

從「自己人」變成「外人」。

這樣內外倒置角色互換的轉折，聽來有點奇怪，可是觀眾不但能接受這樣的劇情，而且還以票房大力支持。或許在全速邁向全球化的現代世界中，過多的資訊讓人無所適從，對傳統社會地域的認同及歸屬感逐漸喪失，可說是另一種形式的alienation，這兩部片子，正為疏離不安的人們找到了宣洩的出口。

除了相差將近十倍的製作經費外，District9和Avatar這兩部電影骨子裡其實非常不同。

Avatar裡的外星族藍膚黃眼，和地球人不同，但是身材修長敏捷，大眼睛深輪廓的造型十分討喜，善惡分明的劇情更讓觀眾毫不猶疑對主角感到認同，再加上砸大錢做出來的電腦特效、當紅的環保概念，皆大歡喜的結局...每一樣都是票房的保證。

當觀眾沈浸於Avatar世外桃源的外星世界，為緊張刺激的動作場面目不睱給之際，只怕也懶得去計較薄弱的角色設計，以及完全可以預料的故事發展。看完的感想，就是娛樂性十足的迪斯尼卡通片。

和Avatar不同，District9裡的外星人非但不令人喜愛，還極盡醜惡噁心之能事。開場時只見稱不上帥哥的男主角操著濁重的南非口音，在貧民窟裡挨家挨戶驅趕外星人，慘不忍睹的血腥暴力，讓我當場產生逃離電影院的衝動。

然而耐著性子繼續往下看，才發現這是一部非常有意思的片子。導演之所以沒有把外星人裝扮成美麗可愛的模樣，是有其用意的。

（以下段落會透露部份劇情，想自己看電影的人請跳過）

District9的外星人為了未知的理由，從遙遠的星球逃到地球，而地球人本著「人道主義」，和這些外星人簽訂了和平條約，並在約翰尼斯堡附近建立大型的難民營來收容（或拘禁）他們。難民營成立的十九年後，約翰尼斯堡居民強烈反彈，要求把這些星際難民強制拆遷到更偏遠的地方。

電影男主角Wikus是拆遷小組的成員，原本想藉裙帶關係升官晉級，讓嬌妻和岳丈滿意。但是陰錯陽差，Wikus被外星生化藥劑感染，竟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蛻變成醜惡的外星人。這個轉變讓他從驅趕外星人的獵人，變成軍隊追捕的對象。

自私懦弱的 Wikus 決不是個英雄人物，但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下為了求生，也為了與愛妻再度相見，他歷盡辛苦深入難民營，設法讓身體回復到人類的模樣，卻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發現了人性和友誼...

看到這裡，加上約翰尼斯堡的背景，再遲鈍的人也能聯想到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事實上District9 的拍攝地點，根本就是南非政府強制拆遷的某個貧民窟，「以未來喻現在」的用意極為明顯。

設身處地，假設住家附近來了一群長得像大型蟑螂的外星生物，常因語言不通習慣不同造成衝突，更糟的是這些傢伙個個身強體壯，還會偷會搶。一般人大概會和電影裡的居民一樣群起抗議，把牠們趕走吧？

但是如果外星人換成了非洲飢民、中國災民、巴勒斯坦難民、或是你家附近的流浪漢呢？

當需要幫助的不是慈善廣告中令人憐愛的幼童，而是近在咫尺，語言不通，貧窮骯髒，帶著所有人類弱點的「人」時，我們是不是還願意伸出援手？所謂的人道主義究竟能堅持到什麼地步？

當我們面對別國別族的人，只在他們身上看見某種標籤，卻看不見標籤後面的人時，是不是該想到他們的可笑可惡可怕，也許只是反映了自己的心？

電影並沒有直接給我們答案，而是讓我們透過劇中角色的alienation，在壓迫歧視中掙扎求生的過程中，尋找自己的解答。

Avatar 和 District9 所描繪的是兩個極端：Avatar的美麗世界賞心悅目，District9 的醜惡世界卻讓人思考。十年以後，當Avatar的電腦特效被更新的科技所取代，我仍會記得District9的最後一幕：醜陋的外星人獨自坐在千瘡百孔的廢墟裡，用變形的雙手慢慢把廢鐵折成銀色的花朵...

這是近年來最能觸動我的畫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