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In Wonderland: 廣勝寺（上）

一切都是從紐約大都會美術館開始的。

(相簿請看這裡)

不知道是第幾次造訪大都會了，從埃及逛到羅馬，從古代兵器到歐洲肖像，走得精疲力竭兩腳發軟，只好避開熙攘的人群，到二樓角落的中國館休息一下。即使在人滿為患的季節裡，中國館人還是比較少的，大多為黑眼黑髮的華人觀光客，到這裡來拍幾張到此一遊的照片。

說也難怪，到了大都會美術館，大家的注意力都聚集在埃及神殿、希臘羅馬大理石雕像和印象派畫作上面，誰還來留意中國館裡陳舊的瓶瓶罐罐？我也不例外，要看中國文物去故宮看就好了，西方殿堂的聚光燈下看流落異鄉的中國老東西，還真有幾分不肖子孫的尷尬自覺。

那天的中國館果然人很少，只有幾尊北魏石刻佛像在四周佇立，空蕩蕩的大廳裡，最顯眼的是一整面牆的佛教壁畫。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幅壁畫的震撼，當時吃驚的是壁畫的尺度，還和朋友一同揣測是怎麼從牆上剝除運送出來的，但對於壁畫本身卻只是匆匆帶過，不曾花時間細看。

然而此刻坐在板凳上休息的我，不得不與龐大的壁畫正面相對。六七百年的老畫，依稀可見切割接合的痕跡，雖然顏色不再鮮艷，但是修復保存得極好。如來居中說法，表情端重祥和，隨侍左右是掛滿纓絡寶珠的菩薩，飛天舞於雲間，兩側則站滿了十二位藥叉神將，瑩瑩發出浸潤在歲月中的光澤。因為是畫在泥牆上的，還帶有泥土的凹凸質感。

舞姿優雅曼妙，雲朵迴旋變換，衣褶似水流瀉，手指如花綻放，畫中世界彷彿自有生命，在寂靜之中緩緩流動。坐在板凳上看了很久，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累不倦了。

自此中國館變成我的祕密花園，只要造訪大都會美術館，都要在壁畫前坐一會兒。每次看著它，就好像和老友見面一樣感到安心。

對佛教藝術沒什麼知識的我，連畫中的宗教涵意都不清楚，更難解釋自己為什麼受這幅畫所吸引。想要進一步瞭解它的來由與歷史，唯一的線索是美術館的英文解說，上面指稱這是一幅繪於元代的藥師佛經變圖，原本位於中國山西省 Guangsheng Temple 大殿的東牆上，除了這幅畫外，不但在北、西兩面牆上也有壁畫，還有眾多的木刻佛像。

我開始在心中想像一座充滿壁畫佛像的華美廟宇，然而 Guangsheng Temple？連名字都弄不清是廣昇寺還是光盛寺。上網查了半天，終於找到了...

廣大於天，名勝於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廣勝寺」的名字。

年底的中國旅行，一直不確定要去哪裡。

這幾年風塵僕僕，跑了陝西、甘肅、新疆、四川、雲南，接著就想到山西。山西可說是中國古建築的寶地，素有「地上博物館」之稱，梁思成「中國建築史」裡介紹的佛寺一半都在山西，除了建築，還可參觀五台山、雲岡石窟，平遙古鎮和晉商大院。

想去的誘惑很大，猶豫的理由也不少，一來山西的冬天非常冷，氣溫低達零下二十幾度；二來山西地大，雖然同在一省份，雲岡在北方，平遙在中部，臨汾卻在南邊，幾天之內忙著南北奔波，說不定會弄得精神和體力都吃不消。

或許這次找個交通方便，像是蘇杭之類的地方悠閒地度假吧？然而有個聲音隱隱在說：

「不去看看壁畫的故鄉嗎？」

旅人終究不敵自身的勞碌性格，開始規畫山西之旅。

行前當然要作點功課。廣勝寺或許不是人人皆知，但是它的所在地洪洞縣卻是許多人聽過的。洪洞位於山西南方的臨汾附近，平劇玉堂春中「蘇三起解」裡第一句「蘇三離了洪洞縣...」，說的就是這裡。後來當地人告訴我們：洪洞的發音不是「洪洞」，應讀作「洪同」。

位於霍山南麓的廣勝寺，分為上寺和下寺。最有名的大概是上寺的飛虹塔，是中國現存最完整的琉璃佛塔。寺旁還有座道教的水神廟，廟中有元代的戲曲壁畫，現在也被劃分到廣勝寺建築群中。

始建於東漢的廣勝寺，原名俱盧舍寺，傳說唐太宗曾以詩贊之，後由郭子儀奏請改為今名。寺廟歷經滅佛、兵火、地震，數度重建。現在的廣勝寺大部份是明代重建，但是下寺山門及後殿及水神廟仍為元代建築。

大都會美術館所收藏的，就是下寺後殿東面山牆上的壁畫，西面壁畫現存於美國堪薩斯城的納爾遜博物館，只有北面壁畫還留存原處。

說到廣勝寺的近代史，就不能不提「趙城金藏」的故事。「趙城金藏」是金代由民間集資所刻的大藏經，這套具有珍貴價值的佛教經典全集共七千卷六千多萬字，原藏於廣勝寺。在軍閥割據的戰亂時代，住持力空回絕了日本人的重金購買，也拒絕國民政府和軍閥閻錫山把經書運往安全之地的提議，一直到1942年日軍進佔之後，才緊急連絡當時的八路軍，連夜把經書運出寺外。由於保存環境惡劣，1949年移交北京圖書館時，經卷已潮濕粘連損壞嚴重，過了許多年才得以修復。2008年北京圖書館出版了「趙城金藏」的複製本，而現代重編的鉅著「中華大藏經」，就是以「趙城金藏」為基礎而完成的。

單純為壁畫而搜尋廣勝寺資料，並沒想到它背後錯綜複雜的歷史因緣。網上資訊大多互相抄襲以訛傳訛，尤其近代史的政治意味濃厚，令人對某些史料及其立場的公正性存疑。對於1929年時被「劣紳勾結寺僧售予外國人」的壁畫，許多網站充斥著「美帝偷盜國寶」的八股文，卻並不在意繪畫的內容，連壁畫去向都沒弄清楚。好在有幾篇文章就事論事，或闡釋畫意，或探討當時兵荒馬亂的大環境中，文物交易的合法性及流出海外的途徑，讓我又一頭栽進中國古董市場的渾沌世界。

記得了一肚子亂七八糟的資料，卻發現對這座寺廟的印象更加模糊。只好安慰自己：反正就要去一睹廬山真面目了...

於是我們開始了這次的山西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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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趙城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廣勝寺原屬趙城，後併入洪洞縣。
註二：由於對佛教經典及藝術的知識淺薄，參考了很多網上的資料。特別要感謝以下幾篇文章的作者，幫助我瞭解壁畫的來由和涵義：

The Yuan Buddhist Mural of the Paradise of Bhaisajyaguru
大都會博物館藏藥師經變壁畫解析
 盧芹齋--中國古董的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