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tus In Wonderland: 廣勝寺（下）

廣勝寺位於霍山之側，分成上、下兩個寺院。上寺就是山上的寺院，山腳的寺院則稱下寺。

(按這裡看相簿)

上山之路不算寬敞，小客車行駛也並無問題，師傅一邊開車往山上走，一邊說：「去年載過兩個挪威遊客來這兒，那時路還沒開好呢。」早上六點就從平遙出發，九點纔到，元旦新年一大早就到寺廟拜謁，應該會帶來好運吧。

山不高，到達上寺入口的時候，購票處才剛開門。不管大廟小廟，賣門票好像已成現代中國的慣例，雖然不是第一次買票入寺，卻每次都不習慣在古色古香的寺廟之旁，看到寫著「售票處」的大招牌。

上寺的地理位置絕佳，可眺望四周山巒，山下小鎮也一覽無遺。寺門口，有幾個人在踢毽子，還有一名男子站在崖邊，兩手叉腰抬頭挺胸，對著山谷空處長聲呼喊。

「啊 ─ ─ ─」彷彿回應他的喊聲，下面工廠的大煙囪，正冉冉把一股青煙送上山來。

嗯，這樣的慶祝新年方式也挺特別的。

【上寺】

所有的導覽都提到：廣勝寺有三絕，第一絕就是上寺的飛虹塔。

飛虹塔為明代所建，塔身為磚砌，再嵌上黃綠藍褐四色的琉璃瓦，保存驚人的完好。雖是磚塔，卻以琉璃仿作木建築的斗拱等構造，相當有趣。塔共有十三層，其中供奉高5.3公尺的釋迦牟尼大銅佛，據說塔內設有陡峭的梯道，可以一直上到第十層，但是現在為了安全，已經禁止遊客攀爬。

乍看飛虹塔，差點兒以為自己走進了熱鬧滾滾的閩南廟會：塔上擠滿精美的琉璃造像，個個造型不同表情各異：菩薩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天王擠眉弄眼舞拳弄腿，雖為天上神佛，卻是活潑熱鬧，「人氣」十足。雖然因為個人喜好，我更欣賞簡樸安靜的唐塔，飛虹塔上的歡樂氣氛還挺令人高興的。

塔的北面是彌陀殿，殿內供奉西方三聖和彌勒佛，還有一排大木櫃，據說廣勝寺的第二絕「趙城金藏」，原本就收藏在這裡。

再往裡走是大雄寶殿和毗盧殿。毗盧殿為元代所建，除了背光華麗燦爛的銅佛外，還有明代所繪的十二圓覺壁畫，可惜壁畫遠在佛像背後，只能透過昏暗光線看到模糊的色彩與線條，佛殿裡禁止攝影，也無法把佛像壁畫拍攝下來。

走到寺院的販售部，只見一些印刷簡陋的小冊子和明信片，正覺失望之際，店員卻拿出一大本新華出版社發行的精裝本「中國廣勝寺」，上面有許多照片。雖然又厚又重價格不菲，還是趕緊掏錢買了下來。

可能是因為太冷，整座上寺除了工作人員和我們自己以外，只見到另一組觀光客外加一個本地香客。我決定也來上個香，從熱心的店員手中接過香，在零下十度的氣溫裡打著哆嗦，卻想不出該禱祝些什麼。

記憶之中，不管是道觀佛寺，台灣的廟裡總是擺滿水果供品，香火繚繞人來人往。曾經極度討厭跟父母到廟裡去上香，每每揉著為香燭薰得落淚的眼睛，被擴音器的誦經聲吵到頭昏腦漲...

而眼前的院落零落如冬、清冷似水。院中佛像有知，該覺得清靜，還是寂寞呢？

【水神廟】

水神廟是供奉霍泉水神之廟。

這不是一座佛教寺院，只不過和廣勝寺作了鄰居，才被列為廣勝下寺的觀光景點。主殿（明應王殿）裡的元代壁畫，有廣勝寺第三絕之稱。

從廣勝下寺到水神廟走路只需幾分鐘，名符其實的一牆之隔。書上說除了主殿外，還有儀門和戲台，但是在那兒的時候並沒注意到。

明應王殿為重檐，寬三間，有迴廊，樑上木雕精美，有守門塑像一對，也許因為壁畫太有名了，殿門深鎖，必須由解說員開門才能入內，殿內禁止攝影。

比起廣勝寺的佛殿來，水神廟的建築規模小得多，水神（明應王）塑像端坐正中，旁邊則有文武大臣侍立。最令人矚目的是牆上滿滿的繪畫，東面是祈雨圖，西面則是行雨圖。山西是乾旱之地，降雨和作物收成息息相關，難怪會專門造一座廟來供奉水神。

雖然同為元代所繪，水神廟壁畫和藥師經變圖的風格迥異，題材活潑人物眾多，還穿插了不同的場景，有如現在的連環圖畫。畫中水神雙目圓睜神情威武（說來不敬，但頗有黑道老大的氣派），旁邊站了大批官員打扮的隨從，還有姬妾侍女傳遞茶酒，呈現了許多生活細節，像是梳妝、燒水、賣魚、下棋等等，可以從中看到元代的衣著、用品和生活形態。

南面牆上則是赫赫有名的元雜劇壁畫，題為「大行散樂忠都秀在此作場」，以現代話來說：就是大行散樂劇團的大明星「忠都秀」領銜主演的意思。這幅畫詳細描繪出當時生旦淨末丑的打扮、樂師與樂器，還有舞台佈景，為研究古代戲曲的珍貴史料。

整體來說，因為水神廟壁畫的題材太多，畫面顯得有些凌亂而不端嚴，與其說是宗教繪畫，不如說是個琳琅滿目的古代民俗博物館。

據說每年農曆三月十八，鎮民都在這裡祭祀水神，還有一連五天的廟會活動。曾在書中看到一張廟會的照片，人們聚在殿前觀看地方戲表演，十分熱鬧，可惜我們沒有碰上。

【下寺】

走進下寺的心情除了興奮，還有幾分忐忑，終於到達壁畫的故鄉了。

拾級而上，石階已經磨得失去了稜角，有點打滑。元代山門巍巍而立，一隻貓兒弓著背，就在門檻邊上打起盹來，門裡彌勒佛仍笑咪咪地，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下寺共有前後兩座大殿，其中的後殿，就是大都會博物館壁畫的出處。後殿為元朝建築，寬七間，深八架，匾額上題「寶筏金繩」四字。斗拱造型簡潔，大昂飛翹，樑上花紋依稀可見。

後殿裡供奉的是三世佛及文殊普賢的塑像，七百年了，佛像面容依然端嚴秀美，溫雅自在，然而日久彩漆剝落，灰塵遍佈，在鮮艷簇新的布幔對照之下，看來不免狼狽。

到了這裡，旅伴終於忍不住拿出相機來。雖然每間佛殿入口都立了請勿拍照的牌子，但是學建築的人，到了梁思成中國建築史中「結構上為我國建築實物中罕見之特例」的地方，不拍照大概是很難的吧。好在我們是唯一的遊客，站在一旁的解說員也並未阻止。

最在意的，當然還是壁畫。

根據記載，雖然東西兩面的壁畫都被賣到國外，北牆上應該還留有壁畫。極目望去，北牆上隱約的一點畫跡，幾乎已經全部消失在牆壁的土色中。看過大都會美術館的藥師經變圖以後，可以想像北牆這幅更大的壁畫，曾經是多麼的華美懾人。

據說下寺曾經被改為學校課室，許多壁畫都在那時被毀壞，但是即使到了現代，倖存壁畫也未必就受到細心的呵護。

我站在東面山牆前，面對著灰撲撲、堆滿雜物的牆面。雜物中包括了號稱「畫工精細，色彩富麗」的善財童子五十三參殘存壁畫，被寺方剝除下來以後，隨便堆在地上，灰頭土臉，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

原以為偌大的壁畫從牆上剝離，不知會留下如何怵目驚心，傷疤般的大片空白。如今真正站在這裡，才發現經過長時間的歲月變革，那空白已經遠大於一堵白牆了。

於是我也只好收拾起自己心中的空白，默默離開了廣勝寺。

【後記】

兩個禮拜後，又回到了大都會美術館。

再度坐在壁畫前，千年歷史彷彿就在眼前上演：八百年前，走遍晉南大小村鎮募款刻經的平凡女子；七百年前，在佛殿牆上繪出琉璃淨土的無名畫師；五百年前，僧侶奔相走告飛虹塔竣工的消息；三百年前，縣民為爭奪霍泉水權相持不下；八十年前，士紳們的議論聲中，工匠把壁畫從佛殿牆上切割下來。沒有人知道，這些壁畫將遠渡重洋，將廣勝寺的名字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

七十年前，新任的中年住持侃侃而談，打消軍閥把佛經從寺中帶走的要求；但是數年以後，一群人卻趁著夜色，悄悄把五千卷經書從飛虹塔搬運到荒山窯洞中。

四十六年前，富有的醫生把他的中國收藏捐給美術館，館員從箱子裡搬出了一塊塊的黃土，細細拂去了灰塵，預備進行一場大型的拼圖遊戲。

想起記述1929年賣畫事件的「重建廣勝寺佛廟序」：「山下佛廟建築，日久傾塌不堪...去歲，有遠客至，言佛殿繪壁，博古者雅好之，價可值千餘金。僧人由達即邀請士紳估價出售。眾議以為修廟無資，多年之憾，捨此不圖，勢必牆傾像毀，同歸於盡。」

真不知該為廣勝寺失去了寶物而難過，還是感到慶幸。被後人評為「奸僧劣紳」的賣畫之舉，極可能讓兩幅壁畫躲過了內戰、文革等浩劫，才能在今日以完好的面貌呈現世人眼前。

而以宗教來說，佛教藝術的價值在於宣揚教義，不信佛法的人，執著於壁畫得失是不是捨本逐末呢？

我思緒紛紜，希望從眼前的琉璃淨土中找到答案，然而畫中的藥師佛依舊面無表情，沈默而坐，彷彿俯視某個神祕的所在...

彩雲變幻，衣紋流動，下垂的眼眸清澈而悲憫。忽然間，那些問題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注視著壁畫的我，又找回多年前所感受到的，單純的喜悅。

廣勝寺相簿連結
廣勝寺（上）